圖/阿飛攝


最近詩人楊風的《詩語佛心》成為我枕邊的睡前詩集。
細細閱過前面的序文之後是第一輯〈牧童的綺想〉，主要是選輯了和普明禪師《十牛圖頌》的十首新詩。十牛圖禪宗裡很有名的禪圖詩，不是我要討論的重點，在此不贅言介紹。只是我沒料到才讀到第三首【落葉】就心弦因之撩動…泛起圈圈漣漪。

【落葉】
─和普明禪師十牛圖頌第三頌 〈受制〉

一片落葉
刻寫樹的一生
夕陽下
風吹欲飛

用隻手捧起
一世光輝
將它囚在
記憶的夾子裡
西風中，她──
探出頭來，唱了一首
秋之歌

這首詩是以景象來比喻境界，在十牛圖頌裡，詩頌本說的是「受制」。意思是牛被牧童牽制著，這種牽制就如修行的各種「法」(經律論)，修行之初如果不囿於法(繩)，牛性是很難馴服的，更別說是「定、慧」了。

不過，同樣有著農業科系背景的我，卻看到了楊風兄把佛學中的「有情」，進一步詮釋到樹和葉。我也一向把草木山川都視為「有情」的，楊風兄讀過森林科系，想必和我一樣對自然的生命脈動有同樣深刻的融入和體認。

在這首詩中，詩人是參禪的整體(所有習禪的人，大乘)；也是部份(禪修的個體，小乘)；是樹也是葉。
葉子原是樹的一部份，萌芽、伸長，貢獻自己(光合作用)到枯黃、凋落(鞠躬盡瘁)。楊風兄只取夕陽下將凋的落葉一景，風吹欲飛的那刻。若不是枯黃了，怎能輝映夕陽的金黃？黃葉上因映照了夕陽的光華，就像捧起了一手/一世的輝煌。而留下的是什麼呢？(是法喜充滿？是空？是歸？是懸念？)
這就是禪啊~留下的只是囚在記憶的夾子裡…這裡賣了一點「玄機」：怎會無故跑出一個「她」呢？
這就是楊風兄的「大隱於市」，寫禪本該超脫，一道西風為你收成了修成的金果，卻把西風帶出個她，也帶出了個秋之歌(愁)，讀罷此詩，餘波不止，果然是「受制」，習禪受制於法，再者詩人「塵緣未斷」，才會拘泥於「她」(性別)了。

試想，一個人成就輝煌，到了年老將凋的時刻，該努力該奉獻的都己成就，如葉之金黃，只等著夕陽來做最後的「印證」。然而夕陽之後，那陣掃落的秋風「她」，為黃葉劃出句點的她，無疑是詩人唯一且最後等待的「秋」歌了。

我想到弘一大師出家前留下的「悲欣交集」四個字。
一個多姿多彩英姿勃發的才子，即將遁入空門之際，那種悲欣交集的複雜感受，這是最真實的人生禪，禪不是打高空，自命高深，是平常心！只有能勇敢面對紅塵的，才能割捨才能「覺」有情，不是嗎？

讀完了第三首，續讀第四首：

【記憶】
─和普明禪師十牛圖頌第四頌 〈迴首〉

一片浸泡記憶的晚霞
橫臥成日記
趺坐在桂花木箱裏
桂花樹下的戀情
於是，悠悠然
曳過隙縫飄了出來

遺忘總是不忘
牽你的小手起舞
夜已降臨
就用夢
用同枕共眠的夢
包裹所剩無幾的霞光
牢牢鎖在箱底

唉~這是時光之嘆呀！
十牛圖頌的第四首說的本是說牛性好不容易已漸馴，但不知何時會故態復萌？所以還是把繩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但楊風兄這首則把繩化為記憶之索，每個人對於戀念紅塵總有一本抽象或具體的日記，收藏在一個發黃卻難完全鎖住的，洩露著暗香的記憶箱底…最難遺忘的正是刻意要忘的，牽著你的小手起舞，和你同枕共眠…但詩人已老啊，這些甜美的慾念...也只能就此封藏在箱底夢中罷！

禪是何物，如果不能「識我」如何「忘我」？絆著詩人的那條繩索其實不是她，而是「執」，不管是情執或我執，畢竟不是能輕易割斷的。只好封藏在木箱裡。

第五首：

【花影】
─和普明禪師十牛圖頌第五頌 〈馴伏〉

從不在意
日落月昇或月落日昇
有時隨雲飄去
有時隨雨流去
風總是牽你的小手，回到
薔薇花開的老地方

徜徉在薔薇花下
在深秋
毛茉莉雪白的碎花兒下
追逐冷冷月影
追逐熾熱的陽光


十牛圖頌的第五首是說在這一境界時牛性已馴，牧童可以自己去欣賞美景，牛則自己去吃草，何時該回自然不必操心。

楊風兄前兩首的情執到了此時也得到了解脫？(妥協？)
那些關於牽手的甜美，關於共枕的慾念又何必一定要鎖在箱中呢？
日落月昇或月落日昇追究它做什麼？
不去刻意的想念也不去刻意的遺忘，這才是平常心啊。如果無法遺忘的想忘也忘不了，如果無法完成的想念也不能就企及…。一切還是隨緣隨性吧！
如果風把妳帶回到美麗的薔薇花(有刺)下，或毛茉莉雪白的碎花下，不管追逐的是冷冷的月影(落寞的夜的思念)或是熾熱的陽光(熱情的燃燒照亮)，那都是隨順命運，順服果報的因緣呀~

這三首給我的共鳴最多，使我忍不住要在我的詩話裡說說讀後感，當然其它還有七首，我就不一一解讀了。
楊風兄的這幾首禪詩使我想起了達賴喇嘛六世倉央嘉措。詩人多情，修習法門離情斷欲卻是一門重要的功課，基本上唯有存真不虛假才能踏出禪的初心。然而情和法(修行)在世人眼中畢竟是相衝突違逆的，更是令人唏噓啊…
又如摩詰居士，經歷了動盪多舛的人生起落，難道佛門是孤獨避難的處所嗎？還是情歸無處之處，夢醒當時之時？
身在佛界卻又不捨情執，修行難成。同樣是詩人學佛的，如果不能執情也只好執詩了，這正是楊兄的心禪。

以上多為揣摩陋見，如有謬誤，望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