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子曰盃】優良作品分享 :一個人的旅程
【天然新聞報魏延憲‧張登淵 / 子曰盃文藝創作委員會報導】這趟旅程的前一晚,我輾轉難眠,於是早早動身來到高鐵站,沒有絲毫的喜悅,也沒有感傷,就只是這麼淡淡地,淡淡地準備前往。
我甚至連任何行李都沒帶,穿著輕便但嚴肅的裝扮,戴起口罩不流洩臉上的情緒,靜靜等待時間到來……。
休業式前一天,幾個小高一利用期末考空檔跑來閒聊,忽然接到母校學妹的來電,捎來了久未重逢恩師的訊息。許是見我臉色凝重,學生們體貼地默默退出辦公室,當下我便清楚,我勢必要走這一趟。
如今,我獨自坐在高鐵站內,眼前、周遭,人來人往,匆忙的身影,是急著要去哪呢?還是迫切想離開這裡?
當年,我隻身到臺北,頂著已近三十歲的年紀,攻讀師大研究所,面對不甚寬裕的家境,無法分擔家計的愧疚,只敢租賃三坪左右、位處地下室的小雅房蝸居著,每天輪流抱著一堆經、史、子、集流竄在校園和宿舍之間,羨慕著周遭近乎怪獸又儼然天才的同學們,然後搥打自己不爭氣的腦袋,以「白頭搔更短」的姿態,奮力想解讀出浩瀚國學裡的知識密碼,期待早日功成名就、錦衣還鄉。
偏偏現實總愛潑人冷水,央求論文指導的過程中,原來的教授委婉讓我明白他不收程度不佳的學生,直接打擊了我的信念!
我緊擁著教授連看都不屑看的論文作品,從車站順著淡水河上的臺北橋人行道一路走到了三重,身旁的車水馬龍彷彿都有目標地一致往前奔馳,就只有眾人連看都不屑看的我,不知何去何從?
在我跌盪谷底之際,伸出援手的正是恩師。不僅始終熱心且親切地解決我研究上所有疑難雜症,也協助我順利完成碩士論文,甚至推薦給專業出版社,讓我的論文作品得以付梓。
恩師終生未娶,膝下自然無子,不只是我,恩師照顧學生如同呵護子女一般無微不至,有時北上探望,他在個人研究室裡忙碌著,就直接要我先幫忙整理書籍與雜物,偶爾他有空,西裝一套,也不在乎襯衫尚有一角露在褲腰外,豪邁地便說要帶我去吃小火鍋,更常的是,我曾經提問的疑惑、論文的瓶頸,及他自己的研究計畫,恩師往往一通電話打來即熱切分享他的想法,絲毫不管時間是否已晚?我從未不耐,我想,真性情的恩師,許是非常寂寞吧?
歲月悠忽就這樣眨眼過了二十載,我也像大多數人一樣,被生活的瑣碎割裂成身心俱疲的狀態,已分不清是為賺錢或為理想在做困獸之鬥?因為無力再去反抗,也因為早已習慣,於是每日每夜便也這麼生活著,任由定期領薪推著人生往前邁進,待回頭,驚覺時間已累積到無法回頭的蒼涼,然後,依舊無力反抗、依舊照著習慣繼續一貫模式地生活著……。
我提早十五分鐘來到殯儀館,小小的靈堂裡,法師正領著哀穆的家屬們在誦經,我靜悄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一見到久未謀面的恩師,瞬息淚濕眼眶。
恩師一如往昔慈祥地微笑著,神情似乎是在訴說「你來了啊!」的寬慰。
是啊!老師,我來了!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這麼久沒來跟您請安,我很抱歉……。
恩師這會兒沒叫我整理書籍與雜物,也沒約我等一下去吃火鍋聚聚,就只是露出很寬慰的微笑,靜靜地和我對視。我明明沒有什麼成就啊!為何您每次見到我,眼神總放射出為我感到驕傲的光芒?儘管執教後,畢業的學生回校探視,我開始理解驕傲眼神背後,其實正是一種寬慰,對學生平安健康的寬慰、對學生體貼惜情的寬慰,但此刻恩師向來的寬慰,卻讓我自責不已。
誦完經,接著是家祭,沒想到很快便結束了。不知道是恩師的家人本來就不多?還是僅派部分的家人代表出席?即使是後來的公祭,明顯亦以師大為主,教授群、同事們、學生輩……一一致意,儀式不過四十分鐘,而恩師奉獻給學術研究、德智教育的畢生,也將正式畫下句點。
就這樣?一輩子耶!可誰不是如此呢?上一次接到訃聞,是五專時期的同窗好友車禍,再上一次是學生自殺,再往前推,緊跟著是小阿姨、忘年摯友、職場前輩等一連串的病故,令人無奈且無助,心情也從初始的激動、傷感,逐漸被次數的增加折磨成見怪不怪,不得不釋然。畢竟逝者已矣,而活著的我們,明天都還得繼續生活下去。
我仍瑟縮在角落,想起十年前驟逝的阿舅。阿舅與我親如父子,猛爆的肝癌症狀連同黃疸,讓體格向來健壯的他,霎時瘦骨嶙峋。那陣子,我常去榮總陪伴阿舅,自顧自天南地北亂說著瑣事,強裝出日常的模樣,但沒去醫院的時候,我十分害怕接到家人的來電,因為我們都清楚一切的故作堅強,只是在等待正式告別的那一刻到來。
雖然不捨,愛哭的我卻始終沒哭,擔心阿舅煩惱、擔心影響信心,直到阿舅走後,葬儀社在榮總院區內布置起簡單靈堂,阿妗要我先回家休息,睡飽後要來再來,我固執不從,她硬牽著我的手,步出榮總,走到我停車的地方,要我聽話先開車回家,我看著她轉身走回靈堂的孤寂身影,再也顧不得是在繁華川流的臺灣大道路旁,就這麼肆無忌憚號啕大哭起來……。
阿舅才五十出頭啊!怎忍心拋下阿妗一個人離開?往後阿妗該怎麼辦?好長一段時間,我陷入胡思亂想,不停逼問妻子,「倘若生命可以自己選擇,妳會選擇自己先走?或是讓我先離開」?
死亡,是未可知的沉重恐懼,我不願妻子面對,所以我會選擇自己先走,但想到留下妻子一個人承受孤寂,我又希望讓她先離開。
不會有答案的難題糾結在腦海,我像個瘋子般一心想理清紛亂,卻焦躁地越理越亂,最終,在妻子的一句「誰先走、誰留下,還不都是自己一個人?」敲開我固執困於迷宮的曙光,然生命的慘烈,莫甚於此!
即使不情願,阿舅仍是被迫拋下阿妗,一個人離開;恩師沒有結婚,一個人離開時難道就沒有罣礙、沒有遺憾了嗎?阿妗因為少了阿舅而感到孤寂,恩師沒有伴侶,誰會因為生活少了他的陪伴而感到孤寂呢?
禮儀師收起哭腔,認真地宣布待會要直接火化的訊息,人群開始散去,像極高鐵抵達終點後,每位旅客拖起屬於自己的包袱,沒時間理會別人,隨即行色匆匆趕往下一段旅途……。
把一朵紅豔的玫瑰,置放在恩師遺體上,簡單向家屬行禮致意,我也該離開了!高鐵票上清楚印製的搭車時間,提醒我每個階段都必須按照規劃。
站在殯儀館外,等待回程的接駁公車,不遠處依序駛進停車場的車輛,突然因為有人插隊而起了爭執,鬧哄哄地不清楚在吼些什麼?我雖然看著這景象,腦海卻迴盪著禮儀師剛才交代「儀式過後,我們敬愛的教授就會直接送抵火葬」的話語,不知道現在排到了沒有?
要依序啊!誰都不能插隊!
幾十年的精采人生,也就這樣不到一個鐘頭就結束了!
研究所的老朋友從後頭追上來打招呼,問我還記不記得她?我當然記得,只是在這樣的場合,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希望別用這種方式敘舊,但各自生活,日常已無交集,也只剩這樣的場合能相遇,而下次重逢,又會是因為誰的噩耗?舊識一一成故友,企盼故友仍舊是,卻總是徒增感傷。
臺北,繁華如昔,車站內,人來人往,匆忙的身影,是急著要去哪一站充滿希望的目的地?還是迫切想離開充滿哀怨的這裡?
天然新聞報 - Nature News
2021【子曰盃】優良作品分享
作品名稱:一個人的旅程
作者姓名:余志挺 先生
參加組別:社會人士
通過級等:高級—甲級等次
任職工作:國立鹿港高級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