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幫某個京劇團支援後台，替京劇演員換戲服，本來以為還要幫他們勾臉畫臉譜，心裡還微微地興奮一會兒，顯然我想太多。他們的衣服和一般的時裝劇不太一樣，每個行當都有自己要穿的行頭，一層又一層，十分複雜，而且某些衣服有特定的穿著方式，錯不得也不得錯，那是以前留下來的傳統。

　　我總在開演前一個半鐘頭急急忙忙地從學校奔赴演出場地，及時進了出入口，渾身溢出豆大的汗滴來，這還沒完，彎來繞去走進服裝間，先清點一次所有的衣服都有之後，便開始熨燙、修補衣服。這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在黑壓壓的後台，五光十色的電腦燈失明的角落。

　　有個傳統演員每天都很準時提早來換衣服。一般來說，開演前半個鐘頭所有的演員都應該換好衣服Stand by才對，不過這群硬底子的傳統演員似乎都不緊張，通通都拖到開演前五分鐘，近20個演員同時換上跟束身馬甲一般複雜穿法的劇服，我哪來的千手幫忙？只能把幾個重點演員在他們出場前用顯微鏡式地掃瞄，狠狠地檢視一遍。不過老早換好衣服的他，一派悠閒地，在我身後拉筋暖身著。

　　「先綁裡面的帶子，然後再蓋襟綁在右頭。腰帶勒緊一點，手套也是。」我們每場演出重複差不多的穿衣對話，雖然他很早就來更衣，我卻還是急急忙忙的樣子。「甭趕，慢慢來。您的帶子繫得好看，我練功15年了都沒你繫的好看，這樣上場亮相漂亮！」他的戲份並不多，我們就在後台聊戲。「您聽戲曲嗎？」我說：「我看戲。」他笑了，「那都聽些什麼？」「都隨便聽聽。」「聽過『夜奔』的段子嗎？」我怔了一下，「那是我的拿手段子」他帶著京劇的聲腔笑著說。「來一段唄！」我試圖想把自己說話的頻道轉成京片子，然後他就在我的面前亮起相來，唱道：「望家鄉去路遙，想母妻將誰靠，我這裡吉凶未可知，他那裡生死難料。…」「你知道嗎？」我說，「這是我的開蒙戲，跟你的開蒙戲的開蒙意思一樣，我第一次看戲看的就是【寶劍記】的『林沖夜奔』這個段子。」「真的，那道正巧。」我稱讚他唱得比裴艷玲好，他笑了笑：「過獎了過獎了，我差他多了。」

　　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聽戲，我連他額上的汗珠和攝人的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喘紅的臉隱翳在腮紅下，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眉間的癡和迷，我是聽傻了也楞了，何能有這等福氣，讓戲子只為我一人唱戲。

　　我自己倒底不是個真正的戲子，直到我見著了他，像是著了魔似地愛上了他。但我又已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歡上的是這個腳色還是行當抑或是唱戲的他？

　　散戲之後，我一個人在暗夜裡，即使百貨公司仍然燈火通明，揮著寂寞蒼涼的手勢，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