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9 12:18:40Rounder
不存在之物
任意門
最渴望擁有任意門的時候,或許是愛上誰的時候。
任意門——
最渴望擁有任意門的時候,或許是愛上誰的時候。
當然不是為了開門就能見到想念的臉,那頂多成為神出鬼沒的跟蹤狂,結果很可能是被報警處理——所謂浪漫,永遠必須兩造同意,彷彿星座運勢冥冥中在天上閃爍信號編寫劇本,偏不讓誰和你對戲的話,就只有自己欣賞美麗的潛台詞了。只有自己,日日,在房間排練那找不到舞台演出的激情,想像的天使被想像的惡魔嘲笑、擊垮,現實再大方也給不起我要的幸福。
就算,就算擁有那樣一方蟲洞,可以把世界像紙折來折去、人身如鉛筆穿孔而過,即抵達遙遠的銀河或星雲。最大材小用的想像:假若扭開門把就到公司,不知能省下多少通勤時間,好好休息養肝?或者也不用上班了,直接開門做買賣,環遊世界跑單幫,不用機票無須託運,無疑是「一門」好生意。很熱的時候,開一道北極的風景招攬冷氣;梅雨下得人如喪屍走陰濕路,就到南國借陽光。無法把天殺的人生就地掩埋,至少可以把人身棄置到天高地遠的地方求個清淨。痛苦與救贖都自給自足,而且環保。
然而愛情,就偏要來亂。愛情很麻煩,什麼事沾到愛情都要質變,像針刺破真空包裝,密合的自私遭到破壞,扎實的闊綽摻入微塵。它是烏賊遇險時噴發墨水,只是都噴在腦子裡,對自己施展障眼法。它像病毒,侵犯身體也篡改程式碼,趁病植入諸多懷疑和自棄的迴圈,一覺醒來變成一個最善良的人。
倘若擁有任意門,我會開一注獨得的樂透號碼般,去任何對方想去的地方。東京、倫敦、紐約、巴黎,世界四大城都在一日生活圈內,我們的生活圈。我會扛著門像扛著十字架,很重很重快要被壓垮,也為了誰趕時間而奔跑。我們從忠孝東路直達雪梨,從敦南誠品跨入荷蘭的天堂書店。偶爾不想遠行,就上午花蓮下午台南,晚上逛過墾丁大街,打開門,假裝我的房間就是民宿,整晚不閉戶,讓潮聲為美夢襯底,不管對方夢見誰,我都會在沙灘上巡守一整夜。
我會是一個最精明的賊,去銀行偷錢,去美術館偷雕像,去博物館偷一根恐龍的肋骨。我會布置一個房間,有白宮的沙發、青瓦台的盆栽、西斯廷禮拜堂的壁畫。我會在裡頭,很認真地祈禱……
沒有人能將我定罪,唯一能通緝我的只有我的心。全世界的風景都為我辯護,像我為誰製造無限的不在場證明。
想起上回一起吃飯,氣氛有點尷尬,我只好一直一直找話題,淘金似地挖真心話。明明知道是大忌,還是忍不住誠實了,弄得最後只剩禮貌的微笑。
儘管如此,我也沒有想逃的念頭,任由心將我逮捕歸案,伸手把門關起來。
門外的自由人都不懂,門裡就有最美的荒地。
時光機——
是誰說上帝關了一扇門,就會另開一扇窗?我房裡的窗,打開只看得見隔不到五公尺的另一棟建築,以及偶爾飛過、像雜訊那樣忙碌著的麻雀。其實沒有不滿,相較於臥室如水泥盒子只開一洞的友人,窗戶當然是奢侈品,時時展示外面的黎明或黃昏。幾次聽見巷子口有人大聲吵架,都忍不住攀在窗口看live演出。鄰居小我一歲的女兒小亞據說因為感情不順而在房裡上吊自殺後的連續幾晚,樓下總聚集著講話很大聲的「兄弟們」,要來堵避不見面的肇事者。
我用自己開的窗,見證著一場密室裡不可逆憾事的後續。
某雨夜過後,他們也不再出現。
要說哆啦A夢有什麼我最想要的道具,大概是藏在抽屜裡的時光機,潛進去,經過許多達利的軟時鐘,就能回到被念頭俘虜前的未遲之時,搶下對生命的詮釋權。也是奇怪,我總焦慮於無法修正的錯誤,更甚於尚未發生的可能性。並非害怕劇透,只是沒有把握一路向前必能獲得一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童話的結局既然建築於曲折的道途,唯有重返過去,能將命運翻盤成機會。
不過要回到多遠前,才能拯救自己,或拯救小亞呢?
回到哆啦A夢這名字正式取代小叮噹的時候嗎?那年我十五歲,即將考上被老師說要很努力才進得去的淡水商工,再過兩年,九二一大地震就要發生。那時的我,更努力點考上公立高中大概是很難了,阻止地震則是回到一萬年前也不可能。
到底哪裡算是悲劇的起點?我是從哪裡聽見鳴槍聲,忽然用盡全力奔跑起來,結果摔了一大跤?哪裡是那個有白漆畫清界線的跑道,踏出一步就比賽開始?是認識的那一天,是網路上打字邀請互換聯絡方式那一刻,還是問對方「我得了個文學獎,能請你吃飯慶祝一下嗎?」的一瞬間?我是該回到那點燃引信之處踩死每一顆星火,還是在更之後的飯局,打斷一句或將衍生諸多誤解的話語?
擁有時光機,卻不知該去哪裡,世上可有更令人無助的設定?當以為時間終能為所有困局解圍,才發現更大的問題其實一直都是,如果任何的正確都將導致錯誤,我是要放棄包括一切過程的相遇,還是在預估了未來的前提下,享受所有的煎熬?
有時我以為自己是那種耗盡氣力也催不動一滴雨的閃電,眼睜睜看雲默默解散,屋頂、街道、低飛的燕、柏油路和石磚間冒出一朵像信使的小花,都持續地乾燥。我能去哪裡動搖雨雲,使其為我的放電而瓦解呢?
我憑什麼認為自己將比小亞更聰明、更看透?太多太多的問號,在不同的時間點,蟬一般冒出來,就算沒有答案,就算很快被遺忘,也共同成就了一種夏天該有的樣子。
如果電話亭——
終究認清愛情是超越所有幻覺的強大辯論系統,且無法用任何未來的神奇發明扭轉局勢,哪怕時間空間都操之在手,去了哪裡也改寫不成通過神祕認證的心意。
古文明或近未來,世界中心或邊陲,每一趟旅程都少不了出發的本體:自己。心懷祕密的自己。
魔術是詐死,愛情是起死回生;魔術是讀取了誰腦中念想的花色,愛情是拿了一手爛牌卻還是梭哈;魔術是用盡辦法實驗奇想,愛情是擁有四次元的口袋,裝著什麼都只想給出去。
魔術是象形的改造,愛情是譬喻的發明。我能裝模作樣無止境為愛情設想修辭,卻無法實現一場想要的戀愛。
直到我走進「如果電話亭」,對著話筒另一端的神,說出願望:「如果有一個我們彼此喜歡的世界……」
走出電話亭,世界沒有不同,只有我們從此不一樣了。我們會打開許多道普通的門,拉開很多一般的抽屜,看見許多真實存在之物,兩台電腦讓我們互相看見、兩支手機讓我們互相聽見,甚至是心電感應,猜到對方正要出口的提議,看見一個「讚」在等待時化成網頁上一個紅色的小數字,都似擁抱充滿溫度,像一陣風在剛剛好時在身邊發生。沒有「竹蜻蜓」,我們還是可以開車讓導航帶我們去想去的地方,或者停在路邊即時查詢有什麼值得的景點。沒有「記憶吐司」,我也不可能忘記彼此分享過的遺憾和成就。沒有「美食桌巾」,至少我們不會太介意竟然在說出「義大利麵要煮得難吃也不容易吧」之後,偏偏走進那間只能勉強把料吃完就離開的店,反正所有胃口很差的理由將只會是廚師的手藝,而不是我太緊張的緣故……
等等!如果我對著話筒說出的話,是「如果有一個我不緊張的世界……」會否情事皆可有更好的發展?我不再於小劇場上胡言亂語辭不達意,即使不強行植入病毒到另一人身上,也能一起移動、站到「愛情傘」下?
幻想愈發完整了。現實裡求之不得者,只能轉而向虛無索取。為了鞏固這不容侵略的私人烏托邦,我上網詳閱公開說明書,規則是這麼寫的:外型像電話亭的實驗室,使用者向亭內的電話講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如果電話亭」便會製造出一個滿足使用者的平行世界,與現實各自獨立、互不相涉,除了使用者和見證使用者使用的人,其餘他人皆不知情。
結果也只是虛擬實境嗎?我的滿分愛情,再一次發揮它無弱點無破綻的威力,打敗了二十世紀的人類所能想像,二十二世紀的各項法寶。我就像是生活在無數災難裡的大雄,即使短暫地被拯救,最後也要因為各種太愚笨或太聰明的誤用,遭受更巨大的災難。
而一切都源於一個摸不著、證明不了的,我還在學習使用的道具。
圖:郭鑒予。
圖說:求追一顆心臟,來填補空掉的位置。
原載於自由副刊: 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029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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