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7 19:55:53竹筴魚

【浣溪紗】(一)

  那年夏季發生了太多故事。

  玉笙開始覺得心慌,感覺有什麼被掏空,踏出校門後,一切都逸離軌道之外,所有精神的圭臬瞬間塌陷,一切只能靠自己重建,或需要找尋某些理由填補崩落的部份。。

  那時她渴望整片海濤的擁抱,卻怎麼也找不著夢中那日岸邊的浪潮。她帶著幾本歷史書籍,在夜裡搭了北向的火車,在火車規律的搖晃與鐵軌敲擊聲中保持清醒,想在清晨時分一個人在淡水河邊聆聽溼溼沙沙的潮浪。夜裡移動的車廂是巨大的獸,載運著無力選擇人生的許多男女駛向未知的險峻。她一直將著著畢業時教授給她的卡片帶在身邊,即使一切混沌不明,她仍貪圖著能再有與教授相處時那樣自在愜意的氛圍。

  卡片裡用蒼勁的鋼筆筆觸寫著:


「有些人 有些事 已成永夜

於是恆常等待命運的降臨

生命的地圖裡 早就安排好路線

所以徬徨

是否能去懸崖邊尋妳

即使你信上說

那兒有繁茂的花

美麗的樹 以及

醉人的蒼穹

畢竟,那是危險的桃花源」



後來,她回了信給教授:


「背上駝著的歲月 肥沃茁壯

終於糾結成深林

朝天伸出年輪的溪河印記 

那並不朝向海的方位

因此偶爾會在窘迫中乾涸

或者 踉蹌而

狼狽



一個輝煌歷史王朝

或一段纏綿愛情故事

重量其實相等

如果不信

去吟唱安平追想曲

去輕彈老月琴

去仰望牛郎織女

去重讀梁山伯與祝英台

所撼動、所崩裂的,其實本質並無不同。」


  清晨的淡水河畔,所有生物仍在夢裡悠遊,只有潮水拍打的聲響特別清晰有精神。從前阿久哥喜歡一大早約她來看淡水河退潮,浪一層一層往遠方撤走,感覺所有憂鬱都被扔向外海。她靜靜坐在河岸邊的榕樹下,想想,阿久哥在這裡應該過得比從前開心許多。在回學校以前,先去探望阿久哥吧!不僅僅是十幾年的鄰居情誼而已,再有誤解與困惑,時間必然會給予一個明朗的答案。

  天亮之後,她起身搭了往北投山區的公車,途中下了車,在土地廟前向賣花的婦人買了兩束白百合,繼續前行攀上登山步道的小階梯,隱沒在一個背對觀音山的小型墓園裡。

(一)

  農曆七月初七,ㄧ種直覺要她回來。

  這個美麗仲夏,當玉笙開始思考生命意義而感到困擾之際,日頭燒炙的熱度開始滑落而顯得遲鈍,而後慢慢拓暈開來。玉笙想想,回來看看也好,親戚什麼的都已陌路也不打緊,反正本來倦於應付這些剪不斷理還亂八代一家的親戚群落,被舅嬸叔公之輩慇勤探問大小瑣事,比讓她去相親還感到渾身不自在。

  公車踉蹌往右拐了大彎,穿過青苔密織的老涵洞,潮溼的腐土味再度灌入鼻息。

  玉笙潛意識裡始終有種聲音告訴她,總是要釐清什麼,才能告訴自己人生如何面對一些錯過與遺憾、又或該懷著怎樣的心情繼續前進。車過村口已是日暮時分,搖搖晃晃的旅程將她疲憊的靈魂顛震四散,好不容易撐到下車,卻又不想急著回去,因為不確定這趟回溯過後,是否會再回到這裡,所以想趁天光失色以前走走看看,喚回某些氣若游絲幾乎佚失的記憶。

  回到幼時生活的處所,的確是想拾回一些什麼,但玉笙不能肯定這趟旅程最終的意義。向晚,她佇立在路口,任憑風尾捲落遠古以前的記憶,或者,那些記憶原本不存在,原是一個單純的夢而已。溪河堂就在路尾,只是她還不想那麼早過溪底橋;過了橋,林蔭盡頭的院落,假若真有數不清的秘密,不弄清楚,心頭的鎖便無法解開,雖然她一直是個與世無爭厭惡揭露隱私的平凡女子,但假若牽涉了愛,對於女人,必然升起追求真相的決心。

  整個家族十餘載的破落,玉笙其實並不了解,她離開桐仔腳時只有十歲。當時祖父過世不久,後來聽聞長輩也一一凋零,多年來僅存的聯繫,僅有ㄧ張幾年前小嬸寄來小叔的訃文,上頭印上整編前的戶籍地址及電話號碼;就連小嬸的模樣也朦朦朧朧地,臉上雖雲淡風輕,心中畢竟仍有些感傷。

  慢慢地前行,孩提記憶如此輕易被勾起,恐怕是因為山城聚落除了時間催老物品的歷史外,幾乎一如往常,連巷子口的柑仔店的蜜餞桶,都老老實實躺在鏽蝕的鐵架上,甜中帶酸的李仔鹹之類的蜜餞伴著總是聲如洪鐘的台語電台放送,保肝藥、孤戀花、壯陽藥、悲情城市、月夜愁……。略顯福態的老闆娘赤腳搖著蒲扇打盹,彷彿雜貨店的一切與她無涉。

  她的夢是自此開始的,在貼近與童年的聯繫時,在那祖父張泛黃的書籤裡,她明白一切都會有答案,即使這個答案的意義並非指涉結果,僅是一種坦承的、歷史歲月的關照,那也就夠了。為了許多紛亂的夢,以及與夢相通的記憶:愛恨癡瞋、繁華與荒蕪,人生難解的問題,她不得已選擇面對,也接受這個非面對不可的決定。

  說是藉口也罷;夢,在現代科學裡的解釋只是現實的反射與投影,但她寧願相信,有許多的滄海桑田、歡華或悲涼,是人與人之間幾代幾世的愛恨交纏結成的因果,她與熊教授、阿久哥,朱老師與未婚夫、祖父、或者青惠與小嬸,用這樣的心思去償情債,解情結,才能讓她帶著篤定的心踏實地朝著往後的人生目標前進。

  由於她常做夢,也能清楚地描繪每個細節,這點讓青惠總開玩笑說她有轉行當占卜師或解夢師的天賦,她笑笑。有感知能力如她也無法料到熊教授悄悄在她心房埋下了許多種子,不同時序綻放不同的芬芳,這是阿久哥永遠無法體會的,她也未曾試圖使他了解。

  對於做夢,她不但不排斥,反而充滿期待,夢中是另一個充滿水母般半透明感,赤裸裸的浮游世界;每每上了床,她在眾多夢境的牆之間奔走,夢裡的她想尋得的或許是一個人、一件事,亦或看似一個微不足道卻又舉足輕重的真相─在一個時空被註銷的地方,巴拉塢。

  夢裡總有座名喚巴拉塢的村落,村落裡的人事景物熟悉到像自己另一個故鄉。

  也許稱不上村落,僅是幾戶人家,有時甚至以為那只是幾間破敗的雞寮,從炙陽下蒸騰的禽畜排泄物氣味中,探出一張曝曬過度而略顯黝黑的母性臉龐,女子背巾上的孩子約莫1週歲,伏在汗流浹背的母親肩後,無感於圍繞襲擊的蚊蠅而睡得香甜。

  女子轉過頭來尋找稍早發出的聲響,原本逆光的側臉明亮起來,微皺的眉間與深邃明亮的雙眼,掩蓋不住年少時曾有過的嬌豔,臉上靛色紋面恰似擁有美麗阡陌的柔軟織錦,自耳際沿著兩頰滾動,隨著嘟起的飽滿下唇交會成柔和的谷型。

  夢境隨即被一陣日語交談切斷,音色短促濁重,像是一種急切的催促。

  「快走!」

  女子一邊赤足狂奔一邊回頭看,懊悔沒牢牢記住聽清楚愛人在遠處的嘶吼。

  女子不停在夢與現實交融的山谷地帶奔跑,趁著幽暗的夜裡,進入一條名為光陰的甬道。她知道月光在外頭照亮烏秋溪與松林,照亮沃土的芬芳與樹枝上垂吊著的口簧琴,時間所剩無幾,她不能再沉睡,殘酷的戰鬥不等人,祖靈的鮮血不等人……。

  驀然驚覺。是祖父的聲音,雖然使用日語,但那樣特殊的喉音,悲切的嘶喊摏進心臟,讓她總喘息著醒來。

  「無論過去如何匆忽,我都希望將來妳能得到幸福。」她反覆感知這樣的話語,混亂到已經不確定,她或者夢裡的女子掛念的那個人,在松林裡那個陽光疏落的午後,是否曾經這樣說。同樣的聲音,同樣的感情,她在夢裡某個不屬於這裡的山坳也再次聽見過,像是那樣悲傷的感情一路突破震盪的時空,只為了通過她的耳朵飄進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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