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01 21:26:53竹筴魚

【有情書】遠颺


  
  你說你熱愛飛翔。「簡直飄飄欲仙,」你這樣形容,雖然人類不具有飛翔的本能。「但夢可以。」你興高采烈,不管辛辣的南風切上瘦小蒼白的臉,五官在他眼前逐漸模糊。他的眼光灼熱的注視你,心中有著暖暖的期盼,期盼一個悠悠遠遠的喜樂世界在面前拓展,無邊無涯。在故鄉這塊夢土上,你完全不需隱藏什麼,你的靈魂和著風聲在小山坡上吹奏夢想的樂章。

  「你,聽好了」你伸出纖長而枯瘦的手指緊緊按住他,臉上是飽滿的興奮
。你向他訴說許多心裡話,平日寡言的你瞬間變得絮叨起來,你將成為空軍的
一份子,生活中諸多不如意暫時被拋進夕暮的山脊,於是日落的光將他的心烘
得暖暖地,因為他看見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夢想家。他一直期待此刻的來臨,但
同時,他對你柔弱凹陷的胸膛也感到莫名的憂傷,那不是一種詛咒,或許是一
種悲涼的情緒,不希望人類逐夢的過程竟必須如此傷痕累累。

  天陲已漆黑一片,你還不願意回家。晚風涼涼的,夏天還留戀著山崗,草坡
上枯黃落葉卻已漫天翻飛。這時你眼裡流淌著寂寞的夜溪,順著山谷靜謐伸過去
。他沒有家;而你,不願意回家。母親過度蒼白的臉色跟地獄的鬼差沒有兩樣,
總是像來索你的命似地叫喚你,細瑣不斷的聲音使你幾乎崩潰。在他眼底,你的
張惶卻擁有不可抗拒的美麗,如午後窗櫺上蜷縮的小貓惹人憐愛,他終於伸出手
只輕輕搭著你肩膀,兩聲微微輕嘆隱沒在狂噪蟲鳴下,作為青春最後的紀念。

  秋天終究還是要來。

  他看著你款款收拾行囊,你的母親在院子裡踱步,「這個老女人像個不定時
炸彈。」但你還是深愛著母親頹唐的神情,在南方小院裡,他的思維隨著你飄向
緲遠天際,無語的無語,時間開始凝滯不前,讓你總覺得每個人都在考驗你的決
心。母親操著嘶啞聲音說了:

  「去吧去吧!摔下來別說我沒有警告你。去吧,去吧...」

  母親那種相當糟糕的頻率使你傷透腦筋,雖然這不足以動搖意志,毋寧說是
母親阿Q式的反抗讓這個家的處境窘迫起來。你想起父親著軍服英姿煥發,卻無
法獲得母親軟語對待,女人總是罵阿罵阿,什麼都可以拿來罵,想盡各種方法阻
止男人出任務,你知道這行為再愚蠢也不過,男人最後還是死於飛機失事。現在
他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只有默默記憶你過往的背影,於冬季漫漫的大霧裡看照你
唯一的親人。

  「可憐的女人。」你和他同時脫口說出這句話。

  你母親在你離去後被他送進離鄉數哩外的療養院。他每天與她坐在院內的小
草坡,她常說女人是菜籽命,一輩子為別人活著,只有丈夫和兒子是女人的驕傲
。他低下頭想避開她憂悶的眼光,卻不經意發現她手腕上數道深邃的切割線條。
你不知道,後來她把你父親的照片燒個精光,他不忍心,悄悄藏了一張在身上。

  你捎了信回來說一切安好,信紙滿滿的孺慕之情讓女人心花怒放。她高興了
半天,只等著你來接他回家,遠離飛行這件事。她總是語重心長的說,飛得越高
摔得越重,千萬不要學你爸,那死鬼蠢蛋。

  垂暮的親人使你不能放心,頻頻來信,然而你說你寧願自己是石頭裡蹦出來
的,沒有牽絆的人生,靈魂才能得到最最完整的解脫,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因
為還有你。」信上這句話像暖流涓涓,甜入心坎。在小山崗上,面對著無垠曠野
感受你釋放的真誠友情,或其他,那已經足夠了。他坐下來拆開你寄來的書,讀
著芥川龍之介的《河童》的同時,感覺幾乎找到了你一直以來的失措。相較於小
河童得以選擇適合自己生存的世界,原來人的生命始終被操控不能隨心,原來你
的心靈早已比他想像中更加無助。

  隔日,你母親想放風箏,於是他領著她迎著風尾在平闊的原野上,風箏越飛
越高,遠遠地落在尖尖的樹梢。

  「放風箏真好玩,我們下次還要再來噢!」

  她高興的一鬆手,風箏隨即似箭隱沒在金色暮空中,回到院裡她十分沮喪,
還為此難過了整個晚上。於是他在信裡告訴你,說不定她已經領悟你的快樂。

  「可是我發現我並不快樂,」你在長途電話裡語氣疲倦,你說想回家,因
為發現了飛行的目標不是終點,終點其實是起點。

  小鎮裡點起溫暖的燈火,家家團圓,你說將回家過年卻失約。女人快速地衰
老,他只得告訴她你被長官留在基地裡走不開,將那封讓人?抖的掛號郵件偷偷
握在手中。平日她一開心就想放風箏,像個精力充沛的男孩子在原野上蹦蹦跳跳
,如同你幼年時候。然而現在她的吐息稀薄得叫人懼怕,連嬰兒學步的氣力也不
存在,怎麼能做著迎風的夢呢?然而她卻在半夜偷偷摸上了療養院樓頂。

  天知道她怎麼往下一跳,背上綁著的是他給她畫的大紅風箏。

  「好孩子。」
  
  「我知道的,我全知道了。」你的母親一直哭著。

  她搜索著要找些什麼,他從口袋裡拿出你爸爸的那張大頭照放在她手裡。

  「一個樣,他們全是一個樣...死鬼...不要命...」

  窗外是冬末生氣未發的風景,他心底蔓延著蕭索的思緒,紛紛亂亂跌入你
母親漲滿過度期待而受到沉重打擊的眼光。一切生活就在患難跌宕中逐漸磨損。
他已經失去自我,因為他的生活目標已然失去,完全灰飛湮滅。
  
  你究竟沒有勇氣選擇勇敢面對,他連你靈魂的本質也搜尋不到,他的心慌
聚為一整座沙漠,在沙漠裡你與你母親親暱摟著向站在遠方的他道別。

  跟火葬場約好的時間,竟是你的生日。  

  你母親選擇以你的方式面對自己殘喘的生命,算不算是一種妥協?那麼,他
又應該如何面對他自己?

  秋風婆娑,伴著金色的夕暮在大肚溪橋底下襲捲著寂寞,橋面斑駁,水氣浮
動不安,湛灰的水泥色塊與他瘦黑的面容一般黯淡。所謂飛行之於他已是遠古以
前的夢境。你們究竟還是選擇了遁逃,逃離這個歡華落敗交織的複雜世界。時間
的腳還是不停走著,他的樂章是慢板,追不上你們的。

  但他仍舊期盼你們能引領他在家鄉的山谷裡輕輕地隨風翱翔,像回到你當年
的意氣風發。

  他身體裡的孤燈要滅了,手裡卻抓著一張被溪水打濕的舊報紙。在泛黃的小
角落裡依稀有著模糊的字體,寫著某飛行員飛機失事撞山,其母憂鬱過度跳樓身
亡的消息。

  他微微笑,在報紙上寫下明天的日期。

  「一男子沉屍橋下,死因待查。」

  他就這樣收了筆,瀟灑走向枯草漫漫的河岸,那張報紙被捲上半空,他好像
又看到了你追逐夢想的熱切眼光,漾著笑意,因為他又有了目標。

  一個沒有家的旅人就這樣越走越遠...。

  明天,很快將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