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22 23:36:07吳毓庭

料理蛋後記

    刀尖將屆瓷盤前,銀白光亮的切緣泛出了金黃,半生未熟的蛋汁綻放於整片火腿與馬芬,融著鵝黃濃稠的荷蘭醬蔓延了整面淨白盤底。將被切下的一角,沾上零星巴西里碎末,放於口中咀嚼。班乃尼克蛋的魅力,滋味更甚於外表。

 

    在國外唸書時,每到週末與兩、三個好友共進早午餐,是我記憶中最令人振奮的休閒活動之一。班乃迪克蛋是早午餐菜單中的要角,無論小至bistro、cafe或是更正式一點的餐廳,以班乃迪克蛋為原型所衍伸出的料理便可至少占有一頁篇幅。我雖然沒具體算過,但從歐美餐廳菜單慣常使用那樣小如珠豆的字體,不難想見可班乃迪克蛋種類之豐富。

 

    這或許不是一百多年前,班乃迪克太太要求她與先生極常光顧的餐廳,可否做出一些「新」的食物,或是另一位稍晚,入住紐約最豪華的華爾道夫旅館,帶著宿醉央請主廚製作可解酒料理的班乃迪克先生能夠想像的。

 

    當年為班乃迪克太太在舊菜單開闢新路徑的主廚雷諾弗,在完成後立即寫下了這道料理:

將一些英式馬芬對切,放在火上烤,但不要烤至焦黃,然後放上八分之一吋厚、大小與馬芬相當的火腿片,在烤箱中稍微加熱,並讓上一個燙過未熟的雞蛋,最後淋上荷蘭醬。(No.501) -- 雷諾弗《伊比鳩魯食譜》

 

    這個簡單的料理,首先最令人興奮的,莫過於如何用滾水煮一顆漂亮的、半生未熟的雞蛋。如果我們只是把蛋放到滾水中,蛋白往往會飄散於整個鍋內,蛋黃會自成一體,但漂亮的水波蛋是蛋白與蛋黃幾乎沒有分別,半透明的白裡微微透著暗黃,待切開的一剎那,暗沉會乍然翻轉成金黃。

 

    聰明的廚師們,利用向心力,在水滾後,將湯匙置入其中順著某個方向不斷攪拌,當滾水自成漩渦,接著蛋一落入,蛋白與蛋黃便在這設定好的轉度速率中,安然相倚了。

 

    班乃迪克蛋隨後因著加入了燻肉、鮭魚、蔬菜而有了相異的名字,但其核心的水波蛋卻從未改變過其口感,顯然,此作法已成一種咀嚼的鄉愁。

 

    不同於班乃尼克蛋突然出生,海明威短篇小說〈殺手〉裡,那間餐館的蛋料理,說明了蛋的長存。

 

    小說中,兩名殺手來到一間小鎮餐館,他們在餐館等待一位常客,以執行任務。早到的兩位殺手雖是處於工作狀態,但剛好快要到晚餐時間,便一一點了餐。不過,他們分別提出的餐點,都被老闆推說晚餐時間還沒到,餐點尚未備妥,現在只能點火腿蛋、培根蛋、豬肝和培根,或牛排。礙於老闆堅持,兩人只能勉強選擇了火腿蛋和培根蛋。暗殺目標遲遲未來,中途倒是來了兩個買晚餐的人。儘管已到了供應晚餐菜單時間,理當可以自由點選,但其中一人外帶的餐點竟還是火腿蛋三明治。而且文中並沒有交待是由客人自行點餐,或是老闆建議...

 

    這篇小說在文學界常被用來當作「精煉」的典範,字極少,描述也少,在極簡描述裡,說完氛圍、轉折、角色性格,更符應海明威「冰山理論」,認為寫作寫出事情的八分之一便已足夠,其他都是多餘,「凡是你所知道的,都能刪去;刪去的是水面下看不見的部分,它足以強化你的冰山。」

 

    不過我想極簡的還有這間餐館,哪怕對方是殺手,或是情況多詭譎危及,只用蛋料理,就足以應付大家。像日常生活終究有那麼些固執、無可挪動的小事,誰都無可借道而行。

 

    我自己無可借道的關於「蛋」的記憶,可以回溯到二十年多年前,還是小學生時。大約是三、四年級,家中社區還留存一間小雜貨店,店裡的糖果與文具會擺在一起,日常用品與飲料櫃比鄰。我常被正在廚房烹調的媽媽叫去買一袋雞蛋,及時補充菜色。

 

    那時雜貨店雞蛋都還習慣放在一層一層,或藍或黃的塑膠長方籃內,籃中鋪有蓬鬆卻扎人的草,讓雞蛋安然置於其上。我總先把塑膠袋放在這些稻草上,再把我覺得外表無瑕的雞蛋放入紅白相間的袋中。不敢懸空而裝,深怕力氣沒控制好,讓放下去的蛋不小心壓破更早放入的蛋,但即使是放在平面上了,我在一顆一顆挑選裝盛時,總也還幻想,萬一破掉了該怎麼辦。挑選十顆或十二顆後,我小心把塑膠袋提起,又再小心拿到秤台上結帳。

 

    那些提起的動作成了我對指力拿捏與專注力最早的訓練之一,深刻到至今我一想起便聽到蛋殼輕微撞擊的細細聲響。

 

    看起來我與蛋的感情是深厚的。不過在這個暑假結束前,聽聞創作坊的行政對我料理的滑蛋蝦仁評價不惡,甚至頗為期待我再次料理。我初聞當下非常驚訝,過往曾被人要求再奏一曲或再寫一篇,這還是首次被鼓舞再煮一次。沒料到,有一天,我竟要把滑蛋和我悉心準備彈奏一首樂曲這件事放在一起類比了,情緒頗為複雜。不過後來想想,我既然愛蛋,在料理時可能不知不覺流露情感,如同愛一首作品那樣,強烈到被她發現了吧。

吳毓庭 2014-09-27 23:10:33

創作坊點滴總讓生活有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的動能!

不思量,自難忘 2014-09-26 10:40:00

回想起2014春期初營第二天,麗雲捲進教室急急詢問大家:「煮稀飯,蛋要先加還是後加?」
「當然是後加呀!」大家整齊的回答,一下子就從〈Let it go〉的自由高亢,掉進電鍋和悶燒鍋哪一種煮起稀飯比較簡單的「柴米討論」。毓庭忍不住感嘆:「原來創作坊最有壓力的地方,不是在教室,是在廚房……」

小蟹子 2014-09-25 16:01:20

創作坊是一個神祕磁場,怎麼可能收納著這麼多不善烹飪的創作者,擠在一個標榜「創作」的漩渦中,進行「飲饌值日生」大考驗呢?
所以囉!毓庭老師的飲饌值日生後記,可以形成這麼多的碰撞迴旋,當然也只有一個原因----很少下廚。
我們生命中所有「很少發生」的事,無論好的、壞的,只要我們仍然倖存,而且願意深刻凝視,都會成為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