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29 21:01:26MaLi

說活 030212 / 10個月

那年我成為母親,生的能量豐沛盎然,死的影子也同時綿綿不絕地彰顯。

懷孕時,每次產檢或身心反應都一切安好,但卻只不住被媽媽的擔憂沈沈壓住。 她說,「不只一個,是每一個算命仙都說,妳生產時有一大劫噩。」 當時的我素未接觸生死學,不知道即使沒有仙機顯示,死亡本來就與生相隨,只是劫噩的用詞鬼影幢幢的伴隨著我每一次深夜不眠的孕婦宵夜。 易餓,一天要吃6餐,無論醒著會睡著,飢餓感非解除不可 是我懷孕的現象;若展隔天不忙夫妻兩就浪漫的開車去吃24小時的吉野家;若展貪睡我就獨自起身吃泡麵或水餃。 在深夜裡特別容易想起死亡的事,一個人時就打開電腦書寫遺囑,或寫信給尚未謀面的胎兒; 兩個人時就交代展,我的教育理念是什麼; 有時哭有時笑,懷孕的我容易動情,每一書寫或開口都如真。

後來,產前胎位不正決定剖腹,好像比較能掌握似的,安了我媽一半的心。
但死的影子還跟隨著,在手術前一週,那群一起研習親職教育的伙伴們圍著我,像是足球隊友相互打氣一般,給了朋友的義氣與歡樂的祝福。 其實,心底暗暗明白,在懷孕期間我組了這群親職團體領導人,有些意味是萬一展成了未亡人時,在養育或情感上好歹也有群伙伴支持。 那群朋友打進來的力氣在10個月後的今天依然溫熱的留在心裡。 我尚未與死同盟,而死亡反倒成了生的伙伴,在平常的生活裡,讓我活得清晰而深刻。

無獨有偶的,我主要工作的基金會在親職的主題之外增開了生死學一門,10場生命教育的演講後要我帶領為期8週的悲傷輔導團體。 對悲傷輔導僅有疏落經驗的我在產後腦力半回復時加緊著手準備。 記得當時打開阿保美代的漫畫,看見天心明月般的空靈視野,打開921時為孩子寫的地震故事書,”秋天的樹”這般寫著:

* * * *

「秋天的早晨,空氣涼涼的。
如果你打赤腳到草原上奔跑,腳丫子會沾滿濕濕涼涼的露水。
楠楠看著秋天淡藍色,乾爽的天空,
心裡回味起父親說過的話:「你可以對樹說話喔! 秋天時,安靜的心,樹就會回答你。」 想到這裡,楠楠胸口一熱,拔腿狂奔,一口氣跑到公園中央最高的一棵大樹下,呼吸好快好快。
楠楠雙手抱著樹,抬頭看著樹,大聲叫喊:「爸爸是不是上天堂了?」 (停頓)
樹很安靜,沒有回答。 楠楠再用力再用力搖晃,
大聲問:「爸爸是不是上天堂了?」 樹用漫天飛落的枯葉來回答他。 (長停頓)

楠楠垂下頭,嘆了一口氣,坐在樹下,抱著膝蓋低聲的哭泣起來………..」

* * * *

這段最觸動我的故事讓我明白,在生命的此階段,最關心的不是失親的人,而是每個人將要面對的死,或者說我更想看見活的真相,若不是由功成名就、子孫滿堂建構的,那是由什麼? 於是,我毅然地將會心團體的主題改成活在必死的事實上。
從來沒感受過將死陰影的我,在看著樹明亮眸子時,開始觸碰到心底的害怕;在聽見新聞裡死亡紀事時,開始感同人生的悲涼感。

我曾在信裡對展說,「人生活至此,最愜意不過了。 沒有考試壓力,沒有經濟安全匱乏,沒有演講的催促,沒有親人生病或貧困的擔憂;滿滿的我們的愛,盈盈的樹的笑; 但不知怎麼的,很真實地感受到空無的迫近;怕死,怕想像中死後自己的孤寂,或你們的無助的思念。」

當然,這樣的明晰只在心靈澄澈時浮現,大部份的我還是活得昏昧,活得像是自己不會死般的浮在事情裡。 在樹7個多月時,日記上這樣寫著:
「早上醒來,抱著7個月大的兒子下樓,眼睛所見,一片凌亂:掉在地上的音樂娃娃,倒著的喝水瓶,一沱沱擦口水的面紙散落各處…….昨夜熬夜看書的疲倦雙眼還沈重著,牙未刷、尿未解…..兒子急促的吸奶嘴聲,「嗯,餓了喔,媽媽泡奶奶給你喝,等一下喔! 媽媽要先上廁所。 你先在這裡玩一下」,手一放下他,他就哇一聲哭了起來……..解了尿,迅速的泡了奶,抱起他,他安穩的吸起奶來,咕嚕咕嚕的聲音,聽著聽著心裡滿足起來。
「好了,準備要出門了,今天媽媽要去台北演講,你要去阿嬤家,我們黃昏才能去接你喔!」
「嗯! 東西都帶了嗎? 爸爸也要去上班了喔!」
「啊,等一下,媽媽還要帶一片CD才能出門。」,匆忙忙的找到我要的冥想CD,正要出門……咦? 那是什麼味道? 抱起他的小屁屁一聞 ,「哇,你便便了」於是,丟下一堆出門的行頭,找來濕巾,尿布,坐在地上開始解開他的褲子……
「趕快,你坐爸爸的車,媽媽要去搭公車」……匆匆把孩子放到安全座椅上,急著要幫他扣上安全帶,老公說話了:「不急,這我來。 老婆妳好好跟我說聲再見吧!」
頓時,我眼睜睜看著他,這個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又看看旁邊那個開心踢腳玩耍的兒子……..世界靜了下來。
上了公車,看到父子兩的車子越來越遠,眼眶濕了起來。
是感動的眼淚吧! 又辛酸又欣喜的!

人浮於事,一早起來,我捲入事情的浮動裡,整個人泡在事情裡,精準卻迷失,失去了整體的意義感,失去了歷史脈絡。 那樣的形象,很就是忙亂混雜的職業婦女,工作、孩子、家務全都捲在一起,人就浮沈在其中。 只有疲憊與認真,有時的焦慮或抱怨,或是孩子的笑與哭,在笑裡覺得可愛,在哭裡磨練當媽的能耐……
好好跟我說聲再見吧!
這句話如雷震耳,頓時把我帶回生命脈絡裡。
我回到生命裡珍貴的親親; 眼前是一個一起奮鬥多年才能共組家庭的伴侶,手上抱的柔軟溫熱則是懷胎許諾要給予愛的小生命….. 這一瞬間的忙亂或辛苦突然變成浮在湯上的胡椒或香菜,它們只是點綴生命的小味道,而我那一路走來的生命故事,才是熬了一回又一回,精心燉製的濃濃好湯。 眼前這些生活的事情不再浮沈,而捻成一股線,層層被編織到一幅生命的豐富織錦。 是的,這生活是我要來的,何其幸運能在這樣的早晨,有兒子可以餵奶,有先生可以吆喝(幫我們拿餵奶巾,幫我泡杯茶)……即使那臨出門的便便,在兒子長大後,都將成為開懷述說起的故事,「那時候啊,你總愛在我們要出門時突然拉便便,我和你爸就只好挺下來,溫柔的換尿布…..是不是你從小就愛賴我們?」 如果,眼前的道別不是最後一次,而我們還能有無數多個早晨要道別,黃昏要聚首?
而珍貴的,不就是回到自己的中心,穩坐其中。 身浮於事情裡忙碌,但心裡珍惜這生命裡看似平凡卻有意義的每個片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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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生產時看似空穴來風的一場虛驚,其實是我人生轉場的儀式,一場預演過去的我死亡的儀式。 十年來,閱讀思考書寫演講說話,我依賴文字在心靈世界裡尋得安穩; 而現世生活吃飯應酬購物的物質熱鬧全都因時間不足而疏遠了。 生產後,在歷經坐月子期間不近文字的監禁之後,照顧孩子生活需求的瑣事也霸佔了我原本非常充裕的心靈時間,曾經一度因為無法書寫而憂傷的我懷疑自己得了產後憂鬱症。 直到澈悟到,我再也無法恢復過去的生活步調了,決意生產的我,早就明白照顧孩子得佔用女性數年的時間,卻要到真正失去時才一步步慢慢地在沮喪中學習接受。 我心靈的時空開始顯得侷促,但因孩子而展開來的身體與物質時空卻顯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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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半個下午拙拙地熬一小碗粥,然後與9個月的孩子對坐,一小口一小口餵他吃食,有時他吃得滿足笑開來,有時他頑皮亂爬粥糊得我一身衣,然後半天就消逝了! 後來才發現,整整一個下午,沒有思考沒有文字的我,在身體動作充滿的時空裡學會另一種活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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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了三顆金黃的小桔子在地板上,看樹抓它們丟它們,陪他爬著去追滾動的小桔子,笑著樂著還要處理偶而跌倒撞頭他的哭泣,一個晚上就又過去了! 睡前卻發現自己的身心從來沒有那樣放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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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因沒時間工作而焦慮,或在樹不在時拼命打字而肌腱發炎都是一種失落; 這失落是由於我以為我還擁有以前的自由,而澈悟後反倒去接納,認知道自由不在,不期許能恢復過去的工作量,反得到了更大的安然。 認知無常長在,死亡隨行,反倒在尋常的日子裡存在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