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在哪裡?
[駐校作家演講稿]林煥彰
2008.03.13/1700-1900香港大學王賡武講堂
詩,在哪裡?
--一個詩人、畫家、兒童文學作家尋找一座城市的詩
一. 前言:我的,半半哲學
到現在為止,我工作已超過五十年;有一半時間當工人,一半以上的時間當文人;我很喜歡這種:前一半後一半、或左一半右一半的「半半哲學」。在台灣著名的一個旅遊觀光景點、台北縣瑞芳鎮九份舊礦區老街,我有一間老舊的、礦工住過的小小的房子,早在二十多年前,我買下來整修,由於房子造型不成樣子,我將它取名為「半半樓」(一半一半加起來才算完整);在那兒,我為兒童寫了一些散文和一些詩;足見我對「一半一半」的想法,由來已久。
我認為,我這種想法,算是一種「中庸思想」,也算是一種「中庸哲學」;因為,我看到的這世間、我所瞭解的人生,是永遠沒有所謂「十全十美」,也無所謂的「幸福美滿」;世間,總有紛爭;人生,總有缺憾。就因為世間、人生總有紛爭和缺憾,所以人類需要文學藝術來彌補;任何種族任何時代都一樣,只是精神內涵以及呈現方式,或有不同而已。
從這次講題的副題來看,我的身分好像有點兒特別;其實,說穿了, 詩人、畫家和兒童文學作家的身分,對我來說,都是業餘、客串的。更確切的說,我從年輕開始就喜歡詩和繪畫;兒童文學是後來年過三十才開始,只是沒想到它會後來居上,成為我後半生付出最多關注的、一項業餘工作。
喜歡詩、畫和兒童文學,我稱她們是我的「最愛」;她們讓我找到了人生的重點,從她們得到了許多好處;她們也同時帶給我許多海內外的朋友。有了她們,我離開報業職場之後,仍然有著做不完的事和上不完的課,並且可以讓我藉機會做我的「人生畢業之旅」;我稱這樣的生活方式,叫做「周遊列國」。
這次很榮幸,能有機會到貴校來擔任首任「駐校作家」,在我人生畢業之旅中,是相當重要的一站;如果沒有她們的話,我該不會有機會走進貴校、世界著名大學來,更何況是站在這兒和大家見面,課餘又可以天天在百年名校的校園中,自由自在的走動;在感謝她們以及提攜我的朋友們之餘,突然覺得我也是這兒的一名新進的學生;天天到學校,天天在學習,也天天都有所發現、有所進展。
「我的,半半哲學」,其實就是我的人生態度;雖然這種想法不是與生俱來,但現在最少可以說是我很重要的一種想法;這種想法,我說它是屬於「中庸思想」,就是不偏左也不偏右的意思,也可以稱之為「適應哲學」;不偏激,保持清醒,有自已的想法,永遠在學習,也永遠在修正…….
當一個業餘詩人、畫家、兒童文學作家,比較有些輕鬆自在的感覺,所以我喜歡用「詩人」、「畫家」、「兒童文學作家」三位一體的眼睛、心態、思想,看這個紛擾雜亂的現實世界。
現在,就言歸正題,分別以「詩人」、「畫家」、「兒童文學作家」這三重身分來報告,談談個人是以什麼樣的一種眼睛、心態和思想,在香港這座國際一流的名城裡,尋找一座城市的詩。
二. 詩人,是什麼樣的人?
詩人,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詩人,要不要工作、吃飯、睡覺?
在我的想法裡,詩人應該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人,他要過一般普通人要過的生活,他也要做一般普通人要做的事情;他會有一般人都會有的愚蠢,他也會犯一般人會犯的錯,他更會有一般人都會有的很多不懂的地方;不懂,就容易引起誤會或讓人瞧不起,或不受歡迎,或厭煩,甚至於咆哮…… 等等;我三月三號下午,在堅尼地城電車總站上電車時,以為和坐大巴一樣,一上車就得先拍八達通,沒想到那位粗壯的司機,面無好色,用廣東話衝著我大聲咆哮;我不懂他說了什麼?我犯了什麼錯?嚇得趕緊往後退,不敢上車;後來才有人告訴我,下車再拍;讓我虛驚一場!所以,諸位別以為你頂著詩人的光環,就能夠到處逍遙。
我常有出國的機會,但我不懂外文,包括許多各地方言;因此,我學會了謙虛,立志要成為一個有教養的人;不管在哪兒,我都是一個「新生」,一個學習者;學習、認識所有我不懂的東西;多用眼睛看、多用耳朵聽、多用心想,少用嘴巴說話。
其次是,要把自已單純化,越簡單越樸素越隨和越好,要做到隨遇而安;凡事都儘量靠自己,少麻煩別人;也別給朋友添麻煩;這是我做為一個普通人的基本原則。當然,做為一個詩人的時候,(我說的是,當我要寫詩或在寫詩的時候;不寫詩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就可能會有些跟一般人不完全一樣的地方;因為我,要有自己的想法。
因為要有自己的想法,詩人可能會短暫的變成一個古怪的組合體;他一有了
自己的想法以後,他想發揮自己獨特的想法,他看東西想事情,就會從許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聯想去看所有的事物或問題。譬如: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思想家,但他也可能會有思想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宗教家,但他也可能會有宗教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教育家,但他也可能會有教育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政治家,但他也可能會有政治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革命家,但他也可能會有革命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發明家,但他也可能會有發明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科學家,但他也可能會有科學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藝術家,但他也可能會有藝術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美學家,但他也可能會有美學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語文家,但他也可能會有語文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企業家,但他也可能會有企業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慈善家,但他也可能會有慈善家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母親,但他也可能會有母親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老人,但他也可能會有老人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小孩,但他也可能會有小孩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少女,但他也可能會有少女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情人,但他也可能會有情人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乞丐,但他也可能會有乞丐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工人,但他也可能會有工人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農人,但他也可能會有農人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礦工,但他也可能會有礦工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漁夫,但他也可能會有漁夫的想法;
詩人,也許不一定是醫生,但他也可能會有醫生的想法;
詩人,…….
詩人,也許什麼都不是,但也有可能什麼都是;因為他必要的時候,都可能會化身為各種角色,為各種他所關心的人,或事、或物、或問題,去設想,去發出他內在的聲音。
三. 畫家, 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畫家,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畫家,只是一個會畫畫的人嗎?
因為我是寫詩的,是以詩為重吧!對繪畫就有些冷落,有些不公平;不像詩那樣天天都暱在一起。寫詩和繪畫,都是我年輕時同時愛上的;但寫詩,只要手上有支筆有張紙,隨時隨地就可以進行,不必花什麼錢或太多的時間;但從事繪畫創作,就有很大的不同;畫畫,它需要顏料、畫紙、畫布、畫架,還要有一定的空間、整段的時間;我是學西畫、畫油畫的,耗費材料比較多;我的經濟條件不足,時間不夠,未能克服這些限制;但我對她的喜愛,五十年仍然不變,只是在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對繪畫,我看的、想的,比畫的還多;但基本上,我還是常常在思考,如何求新求變;因為,做為一個文學藝術的創作者,他的創作生命,是必須在不斷求新求變中成長;否則就會老化,僵掉!
詩人和畫家,他的內心世界,基本上,我認為是孤寂的,他必須先熬得住「孤寂」這一關;要是他該吃苦的時候,就得自己默默吃苦,不能怨怪這個現實社會對他不公,沒給他榮華富貴的享受。所以,長久以來,我養成了一種「認命」的思想,有悲有苦,自己承擔。
我曾經寫過關於寫詩的一篇文章,認為「寫詩是折磨自己」。後來,有朋友跟我說「寫詩也是琢磨自己」,我覺得很有道理;我們的方塊字就是這麼奇妙,換一個字,改變一種說法,意思不一樣,境界完全不同。(日前走過軒尼詩道,看到兩面招牌,很有意思:一面是「頭頭是道」,理髮的;一面是「知粥嘗樂」,賣粥的;都很有創意,很有幽默感,令人會心一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從事文學藝術創作的人,我認為要有幽默感,要不斷調整自己的觀念;改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目的是為了做得更好;給人家好處,也給自己好處;寫詩、畫畫如此,做人做事也當如此。
做為一個業餘的繪畫藝術愛好者,對於繪畫與詩,我是把她們當做一對好姊妹,可以互相陪伴,有互補的作用;當我不能寫詩的時候,我會藉繪畫來思考,或藉繪畫的遊戲行為改變僵化的創作心態;放鬆心情,是有助於詩的創作。我近年提倡「玩文字‧玩寫詩」,這種想法,和繪畫創作有關。在從事繪畫的活動當中,我的遊戲心態比較重;近年我創發的「撕貼畫」,就是一種遊戲心理的展現;在隨意性的撕貼、繪畫過程中,我得到一些啟發和滿足;有時甚至詩和畫都可以同時完成。這樣的創作方式,和單獨寫詩的創作所得到的,有不同的情趣,和成果;這是文學藝術創作上的一種微妙關係。
寫詩的人,被稱為詩人,畫畫的人,稱他為畫家,是沒什麼好計較的,也應該說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不論他是否成為專業、有無特殊成就,都不是重要;重要的是,對他自己有什麼重大的作用。寫詩,我本不是專業,卻已成為志業;畫畫,本來也只是我業餘之業餘的喜好,現在卻也都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種遊戲。因此,比真正要做為一個職業畫家,我是沒有那麼沉重,也不覺得有什麼可以汗顏的;但把做為一個畫家所應具備的,對色彩、線條、空間、結構、濃淡、疏密、遠近……等等審美觀念,這些因素考量加在詩的寫作裡,即使不寫詩的時候,我也會習慣性的借畫家的眼光、心情,去觀看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以及現實社會、人生。
做為一個畫家,總要對色彩、線條、構圖、造型、空間……比較敏感,比較在意。
四. 兒童文學作家,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兒童文學作家,又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兒童文學作家,他只是為兒童寫文學的人嗎?
貼近兒童,是當一個為兒童寫作的人不可沒有的想法和做為。要做到「貼近兒童」的事情很多,不是嘴巴說說而已;要不斷的去做,凡與兒童有益的事情;很多很多…….不勝枚舉。
當我們是孩子的父母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自然而然的把最好的拿給他們;這是天性還是愛心?最常聽到的話是,有人說,為兒童寫作的人,要有童心和愛心;「童心」對孩子來說,是與生俱來的,毋須學習;對成人來說,大都已經喪失了! 要如何才能擁有「童心」和「愛心」?我的答案是:可以向兒童學習。
兒童什麼都不懂,要向他們學習什麼?成人總有成見,認為兒童什麼都不懂,其實是錯的;有不少成人的事,兒童最好是不必提早去懂;正因為他們不懂成人的事,才不被成人的現實、功利等等惡習影響,而保持純真和善良的天性;兒童是有權利無憂無慮的,過他們應該有的、快樂的童年生活。因此,兒童文學家林良說:「一個人的童年時間,越長越好。」成人當然就不應該剝奪兒童的童年;反過來說,成人應該要有積極的做為,主動維護兒童的童年。
「童心」、「愛心」就是純真、善良的本性,向兒童學習純真、善良,是兒童文學作家首要的工作;一切從兒童本位出發,給他們最好的最優美的東西,是每個成人的責任;兒童文學作家當然要有這份認識,並且要嚴格要求自己,努力去學習,還要努力去實踐。
此外,兒童文學作家還要向兒童學習遊戲心理;遊戲是兒童的第二生命,也是兒童與生俱來的天賦。這是「貼近兒童」很重要的一部分,做為一個兒童文學作家,遊戲心理是不可少的;我認為比文學的表現技巧還重要。兒童文學作家,如果不具備遊戲心理,很可能寫出的作品會變成嚴肅的說教的東西;兒童讀者對這類作品的閱讀興趣,向來是缺缺的;有了遊戲的心理,兒童文學作家的筆下一定會輕鬆起來,有趣起來;這樣的兒童文學作品,有「兒童味」,兒童才會認同,而樂於接受,讀來才會津津有味。兒童文學有豐富的內涵,才能在孩童的心裡產生潛移默化的陶冶作用。
兒童文學是「愛的文學」,不是「教化的文學」;是「美的文學」,不是「嚴肅的文學」;是「智慧的文學」,不是「教訓的文學」。
兒童文學作家要有好奇心,對什麼都感興趣;有好奇心,就會有所發現;別人認為平常的,他有好奇心,能發現別人沒有發現的、能想到別人不容易想到的,就能處處發掘寫作的新題材。因此,我認為從事創作的人,必須到處走走看看,不能只憑想像,閉門造車;創作的人,是在現實中生活的人;做學問的人,是可以在圖書館裡看書的人;各有不同的苦要吃,各有不同的方式要去克服;要成功,每個人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五. 結語:詩,在哪裡?
從二月十九日下午三點走出機場,到現在為止,我在香港已經住了二十四天;這二十四天,我幾乎天天都出去走一走;為了要實踐自己的想法,用腳和眼睛認識香港這座獨特的城市,尋找寫詩的題材,我走過很多街道;以步行來說,最遠我從筲箕灣電車總站走回般咸道YWCA我住宿的地方。以搭電車來說,有一趟從堅尼地城電車總站坐到筲箕灣終點。以走路漫步、逛街,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白天看晚上也看,還不停的抬頭仰望;仰望高樓、仰望天空,仰望早已飛過而已經失去鳥兒的天空;這一趟我大約花了六個小時,中間是有坐下來休息,也好好的吃了一餐飯。您們一定會很好奇的想問我:
你,看到了什麼?
你,想到了什麼?
你,有沒有找到詩?
我的答案是,不會讓您們失望的。但我的結語,我覺得不宜太長。所以,暫時不能告訴大家,我找到了什麼樣的詩的感覺,寫下了什麼樣的詩;我只能很簡短的說:
詩,在現實裡;
詩,在生活裡;
詩,在感覺裡;
詩,在我心裡。
(2008.03.09/09:43在香港般咸道322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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