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史奇頓)

2007年安古蘭漫畫節 (FIBD, Festival International de la BD)最後一天，出版社工作人員與漫畫家都急著打道回府。繼路斯塔(Loustal)與巴希果(Philippe Paringaux)後，我與史奇頓(François Schuiten，確切發音為「斯科以騰」)同樣約b漫畫家下榻的「水星飯店」見面，等史奇頓與同仁們道別後，把握時間請教他幾個問題。

lilou：您在安古蘭漫畫節國際講座 上，與編劇好友貝涅‧彼特(Benoît Peeters)暢談你們小時候的合作經驗。才十二歲，你們就一起編輯校園刊物與構想故事，請問是哪些因素促使您想從事漫畫創作？

史奇頓(以下簡稱史)：無疑的，當然是閱讀的緣故，也與跟我住在布魯塞爾 有很大關係。

這裡是芳岡(Franquin) 、艾爾吉(Hergé) 、提里爾(Maurice Tillieux) 、馬煦侯(Raymond Macherot) 等漫畫家的出生地，我們身邊就存在著許多漫畫作者與相關雜誌，如丁丁畫刊(Tintin) 、史皮忽雜誌(Spirou) ，還有開斯特曼(Casterman) 、隆拔(Le Lombard) 與迪碧(Dupuis) 等漫畫出版社。

當我出生之時，那時的比利時真的是「漫畫之鄉」，現在比較沒有那麼有影響力了，不過以前真的有許多重要的漫畫家，充滿雄心壯志，想要畫出傑作來。這裡也出現過像艾爾吉與芳岡這樣的漫畫家，為了夢想全神投入。

(芳岡著名作品之一，「傻小子卡斯通」Gaston lagaffe)

lilou：您見過這些漫畫家嗎？

史：是的，尤其與芳岡比較常碰面。 我對他仍保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也還記得他的建議與觀點，他是個非常慷慨付出的人。

lilou：您在認識芳岡本人前，應該已讀過他的作品，後來與他結識後，觀感是否有所轉變？

史：不會的，我一直都很喜歡芳岡的漫畫。比如像「布雷克與莫提枚歷險記」(Blake et Motimer) 的作者賈構柏(Jacob) ，我曾經遇過他本人，可是沒有與他深入交談過，他也不像芳岡那麼平易近人。

我覺得這樣的相逢交流很重要。對我們這些創作者而言，在我們創作生涯演進過程中，如果在某些關鍵時刻獲得一些建議，可以對我們的創作相當有助益。

lilou：芳岡給了您什麼建議呢？

史：比如說，他建議我畫黑白漫畫，也給了我許多許多關於劇情鋪陳的建議，這些建言，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黑則作品)

lilou：您的作品畫風與芳岡非常不同….

史：這也是我喜愛漫畫這一行的原因之一。

漫畫家彼此各有其想像世界，也各有各的風格，可是，我們從事同一項職業。以安古蘭漫畫節近來舉辦的「漫畫現場音樂會」(Concert de dessins) 為例，我得在澤普(Zep ，以搞笑漫畫Titeuf成名的瑞士漫畫家) 之後現場作畫，我們兩人的畫風的確大不相同，有的時候我得依照澤普或羅澤勒(Loisel，法國漫畫家) 的風格接著作畫。

我覺得這樣挺愉快的，安古蘭漫畫節正好揭示寬容與默契等價值，所以我很喜歡漫畫這行，其中存在著手足情感與相互間的默契。雖然每個人的漫畫生涯有所不同，但是我們仍屬於漫畫這個大家庭，彼此互相尊重。

我非常喜歡已故漫畫家黑則(Reiser，1941-1983) 的作品，他的漫畫跟我的作品可以說截然不同，我覺得這位漫畫家實在棒極了，我多麼希望能畫得像他一樣，但我沒有像他那樣的天份，可是我承認我很仰慕他。

有些漫畫家只喜歡與自己風格類似的作品，我並不欣賞這樣的看法，我認為這樣想實在是天大的錯誤。我覺得，圖畫具有生命，創作者必須要往跟自己作品完全不相像的方向行去，我自己就很喜歡這樣做。當我看到某些作品，我自己無法做到像他們那樣，我就會對此感興趣。有些畫作表現情感、訴說、傳達感性與脆弱的一面，這是我個人想看到的。

◎所以您覺得畫風是承載情感的工具…

史：沒錯，此外還有時間這項因素。

長時間下來，我們可以察覺出哪些作者真心喜歡漫畫，需要以繪畫來表現個人情感。他們有所進步、演變、改變與轉變等等，與他們的畫作相連結。

我自己需要不斷作畫，我真心喜愛這樣的做法。我看到有些同行也是這樣，而我也看過有些人不再有這樣的需求。即使今日我有了名氣，我還是需要不斷畫畫，好找到我內心的平衡點。

可是我仍有所懼怕，圖畫必須保持生命力，然而，它很有可能哪天變得乾澀冰冷，保持畫作的生命力並不容易。不過許多創作者都有這樣的疑慮，不要以為我們在漫畫這一行打滾久了，就不會有什麼疑問，大家其實都有著滿腹的疑惑

(丁丁畫刊封面)

lilou：您已獲得安古蘭漫畫節大獎(le Grand prix，肯定漫畫家終身成就的獎項)，也享有盛名…

史：那些都毫無意義可言。

我總是從零開始，當我著手創作一本新書，我還是得從頭想想應該怎麼做才好。

lilou：如果有朝一日，您發現自己的作品變得乾澀冰冷…

史：那我馬上停止作畫，或者我得自我質疑，必須行動，必須要重新「學習」。

lilou：那麼您現在的狀況…還好吧？

史：我們必須時時刻刻奮鬥，沒有一刻我認為我已獲得所有該學到的東西，這樣的事情從未發生。我常常批判自己的作品，我其實並不特別喜愛我自己正在進行的作品，我比較喜歡我即將要執行的計畫(笑)。

lilou：不過還是只有您可以為您自己的作品辯護…

史：當然，我投注了許多心力在我的畫作上頭。我付出所有我可以做到的，投注我所有的精力，我很重視這點，我想讀者可以感受到這點。

我所有的故事都投注了極大心力與夢想去製作，畫中的物品與書籍，我都下了不少功夫去呈現。我不喜歡做事半調子，要嘛就好好去做，要嘛就乾脆不做，我很難卡在兩者之間。

lilou：這樣說來，您大概得花多少時間完成一本漫畫？

史：一本書通常得花上我兩年到兩年半的時間完成，與其他同行相比，我作畫的速度慢多了，有時候我會反覆檢視我的畫作。以我最近一部兩百二十頁的作品來說，我想，無疑地，我將會花上兩年半以上的時間來完成。

(「漫畫第九夢想」1978年版封面)

lilou：您在安古蘭國際講座上提起「漫畫：第九夢想」(Le Neuvième rêve)團體 …

史：這是1970年代比利時一個漫畫同人團體，同時也是一份刊物，集結當年眾多年輕一輩的漫畫創作者，它可說是布魯塞爾聖呂克藝術學院(école St.Luc) 漫畫組的刊物。

lilou：法國安古蘭藝術學院 漫畫組也有一本「尼羅河」校刊(Au fil du Nil)，兩者是否性質類似？

史：沒錯，不過我們成立得比較早。(大笑)

三十年前，這本書在安古蘭漫畫節得獎。所以對我們而言，安古蘭非常重要，在此可以與同好定期相遇。

我那時才二十歲。幾十年來，我常常來參加安古蘭漫畫節，有時候我好幾年沒有來安古蘭。這裡的確是漫畫同好相逢的重要場合，我永遠會捍衛這個漫畫節，為此奮鬥下去。

(安古蘭漫畫節新節目「漫畫現場音樂會」，漫畫家與音樂家現場演出)

lilou：去年漫畫節受到場地變動與大雪影響，參展H數銳減。今年也有不少人不看好漫畫節…

史：我覺得，歷年大獎得主與諸多變動對安古蘭漫畫節帶來諸多助益，讓它保持生動的一面。

我一點也不懷舊，現在的漫畫節有許多非常好的活動，比如說「漫畫現場即興」(Impro BD) 、「漫畫現場音樂會」(Concert de dessins)等活動。每位漫畫節大獎得主帶來變動，彷彿留下他們個人的印記，保持漫畫節的生命力。安古蘭漫畫節常常有些問題，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我們還是必須捍衛安古蘭漫畫節，重視這項活動、這個地點，這座城市與漫畫間存在著特殊的關係，可說是一筆莫大的財富。安古蘭今年已經邁入第三十四個年頭了，三十四年來培養出來的緊密默契，讓安古蘭已經形同漫畫的代名詞，在這裡可以聽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語言，俄文、中文或韓文…等，這樣的情況實在再好不過，而這樣的活動得以在一座法國小城中實現…

lilou：為什麼當初會在安古蘭舉辦漫畫節呢？

史：沒有人清楚當初為什麼漫畫節會在此成立，也許一開始就是一些瘋狂漫迷發起，他們相信可以起造一個漫畫節。

我還記得1976年第一次來到這裡，根本沒有什麼人。想想看，到現在為止已經三十一個年頭了。那時候還沒有什麼人來參加漫畫節，主辦單位拼拼湊湊出一些東西，現在則由一個巨大的機制運作主辦，也是一樁好事。

(史奇頓作品中文版)

lilou：您的作品不限於傳統漫畫中的分格手法，嘗試其他種版面設計方式，有時像本插畫集，有時也混合各項媒材…

史：我希望我的每本著作都是獨一無二，不用老是重複同樣的東西。每部作品都像是一趟特別又有意思的冒險經歷，迫使我換個方式思考。要不然我們很容易流於重複與反射動作，我很不喜歡有著所謂的「慣性動作」，使用某些既定的刻板做法。

其實我們常常自我重複，但如果我們改變自己習慣的樣態，比如說變動畫作尺寸等等，或許可以激盪出一些新東西。以我自己來說，我下一本書將會是黑白漫畫，以類似毛筆的畫筆作畫，採雙色印刷。

我自己比較欣賞願意嘗試與冒險的創作者，讓我感覺到作品背後有什麼事情激盪發生。如果我覺得作者非常安逸無憂地創作，這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我一點也不想遇到這種安逸型的創作人，在歐洲，大多數的創作者其實都很安逸，必須時常自我質疑與批判，要不然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lilou：請談談您心儀的創作者。

史：有很多很多，比如說法國科幻作家凡爾納(Jules Verne)、法國小說家朱立安‧喀克(Julien Gracq)、阿根廷小說家波赫士(Borges)，還有伊斯梅爾 · 卡達萊(Ismail Kadare) ，他是位偉大的阿爾巴尼亞作家。

電影方面，我欣賞的有大衛‧林區(David Lynch)與歐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等，我也很喜歡「花樣年華」的導演王家衛。

我很喜歡舞蹈表演與歌劇，我喜歡這兩種表演藝術勝過其他藝術表演形式，我覺得它們比電影更要接近漫畫，我在其中如魚得禲A非常自在。我曾為歌劇與舞蹈表演從事場面設計，我覺得它們與漫畫的關係更密切，不論是在場面設計、空間運用或方形舞台運用等等，與漫畫的格子類似。

lilou：最後請談談建築在您作品中扮演的角色。

史：建築對我而言是一項工具，我用它來營造一種氛圍、一座世界，但不止於此。我並不想講述媬v史，對此我一點也不感興趣，而它可以讓氣氛戲劇化，可以創造出一個空間，營造出人物間的緊張關係，描寫大環境的運作機制與社會整體，建築在此用來表現某些東西。

對我而言，我們透過建築來運用空間，而這正是如何運用框格，如何鋪陳劇情，像漫畫一樣。所以對我而言，建築就只是拿來鋪陳劇情的工具，用處僅止於此。然而建築的確佔了相當大的份量，我很想拿它們來安排與鋪陳劇情(mis en scène)。我很喜歡營造出各式各樣的異世界 ，這是我個人可以肩負起的任務，我自己就像是宇宙的創造者一般。


採訪後記：

因為訪問聯繫過程有點差池，只好在漫畫家回比利時前搶時間簡短採訪。史奇頓回應直率誠懇，完全沒有一點架子。彷彿看到三十多年前的少年史奇頓，初心常在，對於創作，依舊戰戰兢兢。

■ 史其頓漫畫中文版http://www.dalapub.com/books/books/10/book-10.asp
■ 史其頓與貝涅彼得「消逝邊境」相關網站http://www.urbicande.be/

(2003年安古蘭漫畫節海報，由2002年大獎得主史奇頓設計)

(史奇頓的畫作可以在布魯塞爾街頭看到，法國據說也有)

(想要放史奇頓與貝涅彼得合照，結果老是換不掉...)

文中提到的人事物請參考以下網址：

◎安古蘭漫畫節http://www.bdangouleme.com/index.ideal
◎比利時漫畫中心http://www.cbbd.be/
◎芳岡http://www.franquin.com/
◎艾爾吉http://www.tintin.com/
◎提里爾http://www.lambiek.net/artists/t/tilleux.htm
◎馬須侯http://macherotbd.free.fr/
◎丁丁畫刊http://lambiek.net/magazines/tintin.htm
◎史皮忽雜誌http://lambiek.net/magazines/spirou.htm
◎開斯特曼出版社http://bd.casterman.com/
◎隆拔出版社http://www.lelombard.com/
◎迪碧出版社http://www.dupuis.com/servlet/jpecat?pgm=ENH_SENG&lang=UK
◎「布雷克與莫提枚歷險記」http://www.blakeetmortimer.com/
◎賈構柏http://lambiek.net/artists/j/jacobs.htm
◎澤普http://www.zepounet.com/
◎羅澤勒http://www.regisloisel.com/
◎黑則http://lambiek.net/artists/r/reiser.htm
◎布魯塞爾聖呂克藝術學院http://www.stluc-bruxelles-esa.be/
◎安古蘭藝術學院http://www.eesi.eu/
◎阿爾巴尼亞作家伊斯梅爾 · 卡達萊中文著作http://www.eslitebooks.com/Program/object/BookFL.aspx?PageNo=1&PROD_ID=2680109010001

(原文刊載於大辣辣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