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小時候，一拿到國語日報，就急忙看小亨利今天又幹了什麼好事。在大人跟前等著搶下報紙，像修士一樣虔誠地把「烏龍院」漫畫剪下來收集成冊，或是等著欣賞朱德庸、老瓊或桑曄的作品。小小的四格漫畫就像當年口袋裡有限的零用錢，只能從柑仔店老闆滿屋子的零食餅乾中買下一丁點糖果，即使就這麼一點甜頭，還是令人回味無窮。吃完了，我們耐心地等待明天的報紙，等待下一則故事的到來。1920至1930年代的美國讀者，或許也同樣滿心期待著每日報上的連載漫畫，等著看傻貓Krazy Kat跟朋友們耍寶。

傻貓跟一幫朋友們住在可可尼諾郡(Coconino) ，他盲目愛戀著小老鼠伊納茲(Ignatz Mouse) ，可是小老鼠一點都不領情。兩人亦友亦敵，小老鼠一逮到機會，就把磚頭往傻貓頭上砸去。傻貓只是一味沉醉於戀愛的錯覺，即使老是被砸得滿頭包，還是三不五時帶著蘋果派去監獄探望小老鼠，順便來個愛的呼喚：「偶親愛的阿鼠啊！」難怪漫畫家說他這隻貓「起哮」，我看他倒是亦瘋亦傻。

不管偶像劇鄉土劇，如果主角兩人馬上終成眷屬，不但對不起觀眾，也對不起編劇跟製片的荷包。傻貓跟小老鼠的貓追老鼠戀愛遊戲中，癡心付出的傻貓背後也有個守護天使普柏警長(Offissa Pupp)愛相隨。他總是默默地想保護傻貓，卻老是弄巧成拙。為了保住他的警長職位，他也曾經出賣心上人。他跟小老鼠達成協議，後者投票選他為警長的話，就可以出獄換得自由身。警長同時急忙把傻貓送去旅行，免得遭殃。

傻貓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派，可惜他心愛的小老鼠除了砸磚外，只會潑冷水。當傻貓撫琴高唱「我的肯塔基老家」民謠，他反問傻貓：「你怎麼可以說是『你的』肯塔老家？你去過肯塔基州了嗎？」弄得貓歌手啞口無言，活像文革時期面對霸氣小紅兵的秀才。當大家想辦法安慰憂傷的同伴，傻貓以文藝青年的姿態問道：「我們幹麼毀掉如此『高雅』的哀愁呢？」看來讓人跳腳的，不只不解風情的小老鼠。

傻貓、小老鼠與普柏警長三人行關係撲朔迷離，有人認為脖子上綁著彩帶的傻貓是個女生，其實，他們的性別是男是女根本不影響劇情進行，他們之間似乎難有結局的「戀情」往往讓人會心一笑。好萊塢導演卡普拉(Franck Capra)也是傻貓的漫迷，他忍不住向作者賀利曼(Georges Herriman, 1880-1944)求證傻貓的真實性別。漫畫家的回答也很妙，他說傻貓就像個小精靈，所以沒有性別。

傻貓漫畫以美國亞利桑那州可可尼諾郡命名，天地一望無際，偶爾聳立著幾座孤獨的山巒，果然頗有亞利桑那的味道。不過相似處僅此為止，接下來就是漫畫家的狂想世界了。明明主角們還在同一個地點對話，漫畫中的背景已經換過好幾檔，彷彿有個愛現的舞台設計師，忍不住要在短短幾格內秀出他的作品。即使是室內陳設，作者也手癢忍不住變化一下，這就是可可尼諾郡特有的時空法則，就像小王子(Le Petit Prince)的星球，有著自己獨特的日昇日落時刻表。

傻貓一幫人剛開始只是作者填補畫面空間的串場配角，漫畫家當時在報上連載「丁貝家族」系列漫畫(Dingbat Family，1910)，一對貓鼠不時冒出來插科打諢，慢慢地發展出一個癡心傻貓老被小老鼠砸磚頭的無厘頭故事。這對怨偶於1913年起在報上正式掛頭牌演出，從四格漫畫逐漸擴展到整頁版面，漫畫家有更多的篇幅得以發揮。

Krazy Kat擴充版雖然備受賞識，但不像之前每日連載版本那樣受大眾歡迎，有人認為漫畫家的異想世界已經超前當時的讀者很遠很遠，還好報社大老闆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全力支持，賀利曼得以繼續恣意揮灑創意。這位媒體鉅子對另一個奇才歐森威爾斯可就毫不留情，曾想把影射自己的「大國民」(Citizen Kane)一片重金買下毀掉。行事風格可議的赫斯特看來對賀利曼特別禮遇，當漫畫家於1944年去世後，赫斯特一反往例地保留空下來的職位，憑弔這位彷彿來自火星的怪才。除了這位媒體大亨外，據說當年的威爾遜總統(Woodrow Wilson)、作家斯泰因(Gertrud Stein)與畢卡索也都是傻貓漫畫的讀者。

「漫畫」表現形式結合圖文，可以描述龐大帝國、浩瀚宇宙或甚至不存在的時空，也可以描寫一群小人物的貓狗小事。可以像大友克洋或墨必斯(Moebius)那樣開展出瑰麗宏大的幻想世界，也可以只是整天躺在狗屋上的日常哲學家史奴比，或是阿根廷小女孩瑪法達(Mafalda)跟她一幫娃娃朋友的軼事，不管哪種題材都有其一席之地。賀利曼構築出來的可可尼諾夢想國度，不用大怪獸大爆炸大場面，光這幾個脫線小人物的嘻笑怒罵，就已讓人目不轉睛。

半個世紀過後，賀利曼的手筆依然有著夢的味道，我想起當年在家門口守候報紙的心情，等著夢來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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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大辣出版社「歐漫巡航」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