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圖畫在面前跳起舞來。

書中的老畫家瘋狂地描摹年輕模特兒的各種姿態，想要捕捉她最「真實」的樣貌。作者自己彷彿也為此著魔，像筆下畫家一樣充滿愛戀地作畫再作畫。姣好的女體翩翩舞動著，動作一個接一個，彷彿就要舞出書頁外來。

這是法國漫畫家波端(Edmond Baudoin，1942- )的作品「肖像」(Le Portrait) ，為情所傷的年輕女子卡蘿深深吸引了老畫家，執意想畫出她靈魂的最深處，但總覺得難以捉摸，不知道何時才能「完成」她的肖像。

老畫家與卡蘿的心思在畫面上並陳，對話框裡頭方整的字樣代表老人的想法，卡蘿的話語則在書中行雲流水而行。除了畫面上雲般飄過的思緒外，卡蘿並不多話，漫畫家只用一連串連續動作來表現她的情緒，她像個精靈般輕巧地滑過畫面，心中卻有著鉛般沉重的情緒。最後，老畫家發現自己對這幅肖像念念不忘的真意，卡蘿卻消失在巴黎雜沓的人群中，再也不見蹤影。

波端喜歡水墨靈活流轉的風格，也懂得用黑白反差簡練地表現光影。不過，他不像同行的法蘭克米勒(Franck Miller，「萬惡城市」Sin City 作者) 或是布雷夏(Alberto Breccia，1919-1993) 一樣層面分明，像是用手術刀般冷靜切割而成。他的畫面彷彿有呼吸的山巒，彷彿有著氣息。

「肖像」於1990年由當時獨樹一格的「未來城邦」漫畫出版社(Futuropolis)發行。如畫冊般的大幅開本將波端流水般靈活的線條襯托得相當好，後來出版社收攤，由後起的「協會」出版社(l’Association)重新發行，開本縮小許多，多少有點可惜。

翻閱雜誌般大開本的「肖像」真是舒服，波端的分鏡方式不會過於緊密，讓人有呼吸喘息的空間。當老畫家的思緒都只在卡蘿身上打轉，她的肖像甚至可以佔滿整頁。滿版的畫面不是拿來炫技的華麗大場面，只因為劇情進行至此，女主角的份量越來越重要。漫畫的小格子已經無法容納老畫家，或者可以說波端本人的創作意念，漫畫書整個版面成了女主角肖像的最大框景，漫畫與繪畫在此融合為一。

波端曾藉由書中老畫家之口對自己的本行開了個小玩笑。老畫家問卡蘿是否看過漫畫(la bande dessinée) ，他自承難以理解如何把所有能量集中在手指表現，他需要用到全身來作畫，漫畫這樣的小手工藝其實並不適合他。

據說「肖像」一書中的卡蘿真有其人，靈感來自漫畫家當時的伴侶。2003年，波端出版了「牆上之眼」(Les yeux dans le mur)，延續了「肖像」探討的主題。打開書本，又是一場畫家與模特兒的對話。這次主角有著漫畫家自己的臉孔，作品彷彿是他與少女的雙手連彈創作，功力猶在，但是一不小心就會陷於自我耽溺。

我想，漫壇傳聞或許不假，波端的確喜歡好看的女子。這其實也是人性，美女人人愛，他在作品裡毫不保留地表現出來。他有幅極短篇作品，正好總結了漫畫家自身的矛盾與愛戀。畫面上擠滿了各色女子的頭像，環肥燕瘦都有，個個有其韻味，漫畫家在這一大群女子的肖像下做出結論：「我無法愛你們所有人。」

追尋也是波端作品裡常見的主題。「旅」(Le Voyage)與「初次旅行」(Le Premier voyage)兩部作品的主角出走遠方，苦苦追尋的其實是自己。主角們的想法不時在頭頂上方湧現，有時候是海鷗，有時是海洋，有時甚至滿溢出腦海，與背景合為一體，很有超現實繪畫的味道。

2005年他在大出版社狄碧(Dupuis)旗下出版「鯨魚之歌」(Le chant des baleines)，延續了類似的主題，貌似年輕波端的主角在近似北美大陸的地方不斷往前跑，只想為腦海裡盤旋不去的問題找出答案。波端採取了比較寫實的畫風，也少見地加上色彩。老實說，我自己還是比較鍾情於他單純精練的黑白畫風，不管是水墨線條，或是像「我的小弟皮耶活」(Piero)書中使用的沾水筆，越是精簡扼要，天地越是寬闊。

1990年代初期，日本講談社曾開放門戶，試著引進外國漫畫家的作品，國內漫畫名家鄭問就是一例，波端也因此在日本「早安」漫畫雜誌發表「旅」與「尼斯式沙拉」(Salades niçoises)等作品。波端近期與「協會」出版社來往密切，跟「協會」氣味相近的法國漫畫新浪潮作者們十分肯定這位前輩的作品，他不隨流俗、自由自在的創作方式，被這些後輩視為先驅。

然而，先驅者選擇走自己的路，通常要能忍受得了寂寞與磨難。

記得他來安古蘭漫畫學校擔任畢業作評審時，曾談起他的年少往事。波端當時以畫畫維生，家境並不太好，小孩子的衣服都來自朋友捐助。可是，這樣的日子他安然自若，再怎麼窮，他還是繼續創作。

波端小時候家境也不甚富裕，只供得起小弟去上「有錢人才唸得起」的藝術學校。同樣愛畫畫的他只好早早出了社會，當起朝九晚五的小會計來。但他對繪畫還是念念不忘，最後還是輾轉回到漫畫這條路子上來，繼續他對創作無窮盡的追尋與愛戀。他是否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我們並不清楚。然而，跟著他上下求索，我們得以望見無限寬廣的人生風景，旅途是否有終點或答案，其實已不再重要。

■ 波端官方網站http://w3.uqah.uquebec.ca/baudoin/
■ 波端英文介紹http://lambiek.nl/artists/b/baudion.htm

(原文刊載於大辣出版社「歐漫巡航」單元，照片與圖片大多出自漫畫家官方網站，最後一張為波端與兒子的合影。

Franck Miller http://www.lambiek.net/artists/m/miller.htm
Alberto Breccia http://www.lambiek.net/artists/b/breccia.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