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徐徐吹拂的微風,午後的夢
Pasta的藥袋還放在桌上,裡面有安神藥、腸胃藥,合力他命與芝麻明E。
當時,我覺得Pasta太辛苦了,所以找一個送禮用的牛皮紙袋來裝這些藥。廚房裡有他的碗,上面放著針筒,針筒是後期用來餵水的。臥房有他的碗架,白色的碗裡還裝著水。有一隻墨綠色的恐龍娃娃,是當時他第一次發病時,買來給他作伴的,現在放在音響喇叭吧上。陽台上是有點變形的助行器,那個角度,我們還保留著,就如同他的推車,我們仍放在門口,好似出門就可以推著他一起走一樣。
我在三月三日的日記最後寫道:「因為太匆忙,下高雄前沒有與Pasta道別。」
三月五日,晚上下課後,先在琴房用筆電,接著就回家了。騎到家才發現筆電忘在琴房,當下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Pasta需要時怎麼辦?」我決定先上樓吃飯,一到家,右眼皮就開始跳,心想,不,不對,我還是要回去拿電腦。睡前,我打電話給琛哥,他説,Pasta喘了一天,狀況不好,可能時間不多了。
隔天,我嘗試先用平靜的心上課,絕口沒跟學生提狗狗的事,幫芊寫著華麗曲的指法時,她忽然問:「老師,Pasta還好嗎?」我心頭一震,連學生都有感覺嗎?上完課,帶著漾坐高鐵回板橋,接計程車趕回家,一開門,Pasta躺在琛哥的房間,穿著桃紅色的羽絨背心,身上蓋著灰色熊熊被,那個熟悉的位置,他在等我。
那個夜晚,我們輪流和Pasta說了好多話,與他一同回顧被咬的事,一起坐車出去玩的事,爸爸還在時,都會在電視機前分他吃肉肉的事,不只。Pasta跟著我們十七年了,十七年,是一個嬰兒長成高中生,並準備邁向成年人的年歲,是我還在德國,畢業後搬回來找工作,是琛哥剛考上博班,到交出論文口考畢業,然後,爸爸驟然離世,我們結婚、搬家,從南到北,他跟著我們,在鋼琴底下聽了不知道幾次的練習彩排,幾次展覽前沒日沒夜,直到去年我們有了漾漾,而漾漾還剛過生日的年歲。Pasta有算過嗎?我們也沒算過,以為他就一直在的,直到他忽然生病,而他還努力了好久,才倒下。
我們圍在Pasta的身邊,三隻貓輪流進來探視,漾漾在旁邊玩,我將媽媽給的陀羅尼被,覆在他身上,再蓋上熊熊被;筆電打開,開始放黃慧音唱的佛曲,好幾個夜晚,這是當Pasta靜靜躺著時所聽的音樂。深呼吸,再將雙手輕放於他的耳後,這是仁神術老師交待的四號閘門,說靈魂若從這裡離開,較容易去到光明祥和的地方。按著,手指下感受Pasta的脈動,與自己的脈動,參差交錯如兩聲部的對位,像從兩邊奔流而來的溪水,越過石子,越過高高低低的地形,終而匯流在一起。
Pasta撐過一個晚上了,也讓我們得以輪流休息。
睡了三小時,早上醒來八點三十五分,陽光柔和地從窗子灑進來,也灑在Pasta身上。梳洗完,餵完貓,幫Pasta換尿布,尿布剛好沒了,打開一包新的,剪尿布時,心想著,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換尿布了嗎?開窗,燃香,取金光明砂點在他的眉心、喉嚨與胸口,全身的毛髮依然柔順。當我們去海邊,踩在沙灘上的時候,細白的沙子也一撮一撮地落在Pasta的身上,啊,好想再跟你去看海,聽海浪的聲音,再一起望著夕陽慢慢沉落。
但是,現在不可能了,因為你要出發前去更遠的地方了,一個我們尚未抵達的地方。
十點,再次上香,向菩薩祈求,同時也請爸爸備好肉肉。回房繼續按著Pasta的耳後,他忽然叫了幾聲,是不是要跟我們道別了呢?我不知道,當時我完全沒辦法思考與判斷,只能照著直覺回應。接著,看到Pasta的呼吸逐漸變慢,緩緩地吐氣,他又小聲地叫了幾聲,我繼續跟他說話,並將音樂換成六字大明咒,那是Pasta很喜歡的一首,他眼睛輕輕閉著,吐氣,舌頭內側逐漸變白,吐氣,再吐氣。我的世界彷彿只剩下氣息的聲音,但這聲音卻漸行漸遠。
Pasta別擔心,我們都有所準備,雖然很難過,但我們願意放手了,媽媽有向佛菩薩祈求,我們永遠愛你,好多好多的愛,永遠記得你,也永遠祝福你,支持你的每一個變化與決定,我們都在,放輕鬆喔。
我雙手還在他耳後,跪在身旁,這麼靠近,卻不知道Pasta是在哪一個呼吸停下的,因為,我始終還覺得Pasta的身體隱隱在起伏,而他還活著。
過了頭七,向他身體告別前,Pasta已經洗得香香澎澎,去買花途中還經過他生前最後一次看病的診所。我挑了六朵白色桔梗,一朵日本藍星花,以及黃色的滿天星,用淺綠色的緞帶束著。遠行當天,我們經過了以前常去的北海岸,基隆嶼靜靜矗立在前方。對,我們當然記得你最後一次來的情景,那是去年五月,我們坐在野餐椅上,帶著咖啡與書,你躺在旁邊的墊子,將頭靠在我的腳踝,從黃昏一直到天黑。而你最後一次出遊則是今年二月,到大熊櫻花林,當時正值花季,櫻花開得滿山滿谷,但你太虛弱了,沒有下來,我們將你留在車上睡覺。
現在,你可以盡情奔馳,沒有病痛了,當我們念著:「火來了,記得趕快跑喔!」我有把握你早已不用提醒,也不必趕急,更不用擔心被燒傷。
只是,當禮儀師終於按下開關,火「轟」的一聲竄出,隔著閘門將那個整理得乾淨漂亮的你吞沒時,我還是掩著臉淚如雨下,啊,這次,真的要跟在塵世的你說再見了。
隔了一週,琛哥說有夢見你,他用那條紅色繩子牽著,你健步如飛,抱起來時還重重的,一點也沒感覺你已經離開。
我也夢到,你從餐桌那走來廁所,我站著洗手,轉頭看你,你穿著針織毛衣,歪頭看著我,一眼,就醒了。
更早之前,我夢到有一隻大象揹著Pasta,沿著一個筆直的階梯往上爬,階梯的盡頭好似我舊家的頂樓,上面有耀眼的陽光,爬上去後,大象與你都消失了。我也想爬上去找你們,但是,眼前的階梯忽然化成金銀色的鐵鍊,一節一節地變細變軟,我將鐵鍊調正,結果,斷成兩截打到自己的臉。
我深知這夢的隱喻,但當時卻不願多想。在你離世前,最後一次看完醫生回家時,琛哥抱你哭著說:「我問我自己,Pasta整天只能躺著,等我餵飯、上廁所,換尿布,什麼事都不能做,這樣有什麼意義?我也不知道,但能為他做這些事,跟他過每一天,我真的覺得好有意義。」
日子還是這樣靜靜過著,我不用一邊顧著漾漾一邊帶你上廁所了,琛哥不用再餵你吃飯喝水,不用半夜醒來,不用帶你看醫生,不用上完課就趕回家了。
但你空下來的位置就永遠空掉了。前幾天下大雨,陽台邊的聖誕紅被打翻,我出去將土捏回盆裡,重新放回角落,一抬頭看見你的助行器,上面沾有風雨帶來的沙子,當我用旁邊的水桶,舀水想沖洗的瞬間,好像你還架在那裡等著我整理乾淨。
不,你不用再等我們了,無論你身在何處,已沒有肉身的約束,沒有病痛,自由自在。
我依然害怕失去,且敬畏死亡,所有的遺憾如同一個永遠受傷之地,敞開、脆弱,潮濕,疼痛。但也因此一點一點,輕輕地長出對於這世事與人所生成諸多限制、苦難與殘缺的寬容。我不會忘記與Pasta一同走過的季節與歲月,今後,只能走進思念裡了,走進滿天的湛藍,偶然的雨,走進徐徐吹拂的微風,午後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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