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2 22:00:39Yi-Chung

死亡,寫首歌給你吧!

死亡,寫首歌給你吧!

最近在讀羅曼‧羅蘭的「靈魂與吶喊」,剛好讀到白遼士這個章節,於是就將他的一些作品重新拿出來聽。之前對於白遼士並沒有特別喜愛,總覺得他的音樂有一種無從瞭解的華麗,在那個時代裡像是個既大膽又封閉的孤兒,走在只有一人的革命隊伍裡。

直到再次聽到了「夏夜」(Les nuits d'été) ─這組原本寫給不同音域聲樂與鋼琴,後來又重新編寫給聲樂與管弦樂的作品,我才明白自己所「誤讀」白遼士的,正是他最珍貴的品質。

「夏夜」裡有六首作品,分別是「田園」(Villanelle)、「玫瑰花魂」(Le Spectre de la rose)、「缺席」(Absence)、「在潟湖上」(Sur les lagunes)、「墓園中」(Au cimetière)與「無名島」(L'île inconnue)。剛聽到「田園」時,青春、毫無畏懼的姿勢像一個準備在這世界闖蕩的年輕人,雙手展開的第一個擁抱。配器靈動有緻,聲樂與弦樂、巴松管之間的對位線條是戀人絮語,也是對大自然的讚頌。

第五首「墓園中」一反「田園」的天真無畏,進入了猶疑與思索,高歌化為哭泣,和聲巧妙地轉換著,調性遊走在半音間,像魂魄般飄搖、於明暗間顫動,不可捉摸。如果將白遼士歸納為早期浪漫,那麼這首作品就是一個小巧的叛離,聲明他的前衛與預知,邊聽邊直覺地想起理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坦白說,我是先接觸理查‧史特勞斯再回來聽白遼士的,可是,假使不是這樣,我大概就沒辦法理解,白遼士的超前是甚麼意思。再講清楚一點,如果,白遼士因為他的瘋狂與無法被歸類而被時代輕忽,那理查‧史特勞斯就是他的反面,因為某種奇異的回返與懷舊,在白遼士的一百年後,同樣在歷史的洪流裡落單,成為徹底的異數。他們相像不只是技法的傳承,而是氣味上的,精神式的兄弟,孤獨的同袍。

「最後四首歌」完成於1948年,理查‧史特勞斯過世的前一年,此人欲知生命將逝,帶著高貴且珍重的心情寫出自己的墓誌銘。雖說,白遼士的「墓園中」也描述了死亡,但當時的他正值青壯年哪,氣力旺盛,死亡仍然在距離之外,也許偶而於現實中閃爍,或存活於想像中,哪怕這般的想像是多麼令人神往卻又不敢直視。但在「最後四首歌」裡,你彷彿看見作曲家已打理好一切,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靠著背坐著,就如同他日常的習慣那樣,他坐著,打了個盹,午睡將他帶入一段甜美的夢境,夢裡長出翅膀飛翔,他醒來,瞬間過了春天也過了九月,繁花落盡,季節的顏色逐漸深沉黯淡,轉眼間,他來到日暮之時,然後,他以最大的耐心,看著太陽每一刻下降的變化,每一刻的沉沒直指永恆,用盡一生的速度,黑夜於是降臨,鳥兒的歌聲在遠方響起。裡面唱著:「在旅途中的我們已經好累了啊?這是不是所謂的死亡呢?」死亡在老人僅剩的現實裡,於萬物中,哪怕是最好的春天,時時刻刻地成為一種「臨現」,貼著死亡行走,親親密密,這是專屬於老年的「特權」,生命所賜予我們的終極保證。

理查‧史特勞斯讓「最後四首歌」成了他告別人世的遺言,而白遼士的「墓園中」則在應是燦亮的夏夜裡投下一道暗影。巧合的是,現實中,歷經風霜後的他在一封書信裡,也曾經提到自己流連於墓園的光景,信件裡的文字傷心欲絕,瀰漫著孤寂的苦味,我想,就抄上白遼士的這一段話終結吧:

我最喜歡散步的地方(尤其是下雨的時候,在滂沱大雨中)是蒙馬特墓園,那裡離我家很近。我經常去那兒,有很多東西吸引我去那兒。前天我在墓園度過了兩個小時;我在一座造價不斐的墓上找了一個舒適的地方坐了下來,我睡著了在我看來巴黎就是一座墓園,它的人行道就是墓碑。到處都有對死去的朋友和敵人的記憶...除了承受不間斷的疼痛和無法言說的疲憊,我甚麼事也不做。白天黑夜我都在琢磨我將怎樣死去,是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還是帶著一絲絲痛苦辭別人世─我還不至於傻到希望自己死的時候毫無痛苦。為什麼我們還不死呢?

 心死的白遼士最後活了六十六歲,死時孤身一人,荒涼寂靜,再回去聽他的「夏夜」,那道暗影對照於他的一生,反而可親了起來,如果你也聽聽,你會懂我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