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14 14:25:28.一抹。浮雲.

第36篇.分享,《辛波絲卡詩選》.

 
 
 
 
.分享,《辛波絲卡詩選》...


《 一見鍾情》

他們兩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
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
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既然從未見過面,所以他們確定
彼此並無任何瓜葛。
但是聽聽自街道、樓梯、走廊傳出的話語——
他倆或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
我想問他們
是否記不得了——
在旋轉門
面對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說出的「對不起」?
或者在聽筒截獲的唐突的「打錯了」?
然而我早知他們的答案。
是的,他們記不得了。

他們會感到詫異,倘若得知
緣分已玩弄他們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為他們命運的準備,
緣分將他們推近,驅離,
憋住笑聲
阻擋他們的去路,
然後閃到一邊。

有一些跡象和信號存在,
即使他們尚無法解讀。
也許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有某片葉子飄舞於
肩與肩之間?
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
天曉得,也許是那個
消失於童年灌木叢中的球?

還有事前已被觸摸
層層覆蓋的
門把和門鈴。
檢查完畢後並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許同樣的夢,
到了早晨變得模糊。

每個開始
畢竟都只是續篇,
而充滿情節的書本
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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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而遇》

我們彼此客套寒暄,
並說這是多年後難得的重逢。

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
我們的鷹隼行走於地面。
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
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呵欠。

我們的毒蛇已褪盡閃電,
猴子——靈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飛離我們髮間。

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
無可奈何地微笑。
我們的人
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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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

我是一顆鎮靜劑,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試,
我出庭,
我小心修補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喝一口水,
將我吞下。

我知道如何對付不幸,
如何熬過噩訊,
挫不義的鋒芒,
補上帝的缺席,
幫忙你挑選未亡人的喪服。
你還在等什麼--
對化學的熱情要有信心。

你還只是一位年輕的男/女子。
你真的該設法平靜下來。
誰說


一定得勇敢地面對人生?

把你的深淵交給我--
我將用柔軟的睡眠標明它,
你將會感激
能夠四足落地。

把你的靈魂賣給我。
沒有其他的買主會出現。

沒有其他的惡魔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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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

我早該以此開始:天空。
一扇窗減窗臺,減窗框,減窗玻璃。
一個開口,不過如此,
開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頸
仰望。
我已將天空置於頸後,手邊,和眼皮上。
天空緊綑著我
讓我站不穩腳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個地方擁有
更多的天空。
錢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機會
不下於展翅的貓頭鷹。
掉落深淵的物體
從天空墜入了天空。

粒狀的,沙狀的,液態的,
發炎的,揮發的
一塊塊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陣陣,一堆堆天空。
天空無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膚底下的暗處。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擁抱的擁抱,
回答問題的問題。

分為天與地——
這並非思索整體的
合宜方式。
只不過讓我繼續生活
在一個較明確的地址,
讓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徵是
狂喜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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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誤謬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願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願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爭啊,原諒我帶花回家。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扎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睡向在火車站候車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一籠中,
目不轉睛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隻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而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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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函》

我虧欠那些
我不愛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愛他們
讓我寬心。

很高興我不是
他們羊群裡的狼。

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寧靜,
我感到自由,
那是愛無法給予
和取走的。

我不會守著門窗
等候他們。
我的耐心
幾可媲美日晷儀,
我了解
愛無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諒
愛無法原諒的事物。

從見面到通信
不是永恆,
只不過幾天或幾個星期。

和他們同遊總是一切順心,
聽音樂會,
逛大教堂,
飽覽風景。

當七座山七條河
阻隔我們,
這些山河在地圖上
一目了然。

感謝他們
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裡,
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
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他們並不知道
自己空著的手裡盛放了好多東西。

「我不虧欠他們什麼,」
對此未決的問題
愛會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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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世人寧願親睹希望也不願只聽見
它的歌聲。因此政治家必須微笑。
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著他們依舊興高采烈。
遊戲複雜,目標遙不可及,
結果仍不明朗——偶爾
你需要一排友善,發亮的牙齒。

國家元首必須展現未皺起的眉頭
在機場跑道,在會議室。
他們必須具體呈現一個巨大,多齒的「哇!」
在施壓於肉體或緊急議題的時候。
他們臉部的自行再生組織
使我們的心臟營營作響,眼睛的水晶體改變焦距。

轉變成外交技巧的牙醫術
為我們預示一個黃金時代的明日。
諸事不順,所以我們需要
雪亮門牙的大笑和親善友好的臼齒。
我們的時代仍未安穩、健全到
讓臉孔顯露平常的哀傷。

夢想者不斷地說:「同胞手足之情
將使這個地方成為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做臉部運動了,
而只是偶爾為之:他心情舒暢,
高興春天到了,所以才動動臉。
然而人類天生憂傷。
就順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麼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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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沙看世界》

我們稱它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
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
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瞥視和觸摸。
它並不覺得自己被注視和觸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這個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
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他地方並無兩樣,
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中。

窗外是美麗的湖景,
但風景不會自我觀賞。
它存在這個世界,無色,無形,
無聲,無臭,又無痛。

湖底其實無底,湖岸其實無岸。
湖水既不覺自己濕,也不覺自己乾,
對浪花本身而言,既無單數也無複數。
它們聽不見自己飛濺於
無所謂小或大的石頭上的聲音。

這一切都在本無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雲後。
風吹縐雲朵,理由無他——
風在吹。

一秒鐘過去,第二秒鐘過去,第三秒。
但唯獨對我們它們才是三秒鐘。

時光飛逝如傳遞緊急訊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虛擬的,
訊息與人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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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履歷表》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份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簡潔、精要是必需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才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彷彿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
灰塵滿佈的紀念品,朋友,和夢。

價格,無關乎價值,
頭銜,非內涵。
他的鞋子尺碼,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盜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
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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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這麼突然,有誰料到事情會發生」
「壓力和吸煙,我不斷告訴他」
「不錯,謝謝,你呢」
「這些花需要解開」
「他哥哥也心臟衰竭,是家族病」
「我從未見過你留那種鬍子」
「他自討苦吃,總是給自己找麻煩」
「那個新面孔準備發表演講,我沒見過他」
「卡薛克在華沙,塔德克到國外去了」
「你真聰明,只有你帶傘」
「他比他們聰明又怎樣」
「不,那是走道通過的房間,芭芭拉不會要的」
「他當然沒錯,但那不是藉口」
「車身,還有噴漆,你猜要多少錢」
「兩個蛋黃,加上一湯匙糖」
「干他屁事,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只剩藍色和小號的尺碼」
「五次,都沒有回音」
「好吧,就算我做過,換了你也一樣」
「好事一樁,起碼她還有份工作」
「不認識,是親戚吧,我想」
「那牧師長得真像貝爾蒙多」
「我從沒來過墓園這一區」
「我上個星期夢見他,就有預感」
「他的女兒長得不錯」
「眾生必經之路」
「代我向未亡人致意,我得先走」
「用拉丁文說,聽起來莊嚴多了」
「往者已矣」
「再見」
「我真想喝一杯」
「打電話給我」
「搭什麼公車可到市區」
「我往這邊走」
「我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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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與開始》

每次戰爭過後
總得有人處理善後。
畢竟事物是不會
自己收拾自己的。

總得有人把瓦礫
鏟到路邊,
好讓滿載屍體的貨車
順利通過。
總得有人跋涉過
泥沼和灰燼,穿過沙發的彈簧,
玻璃碎片,
血跡斑斑的破布。

總得有人拖動柱子
去撐住圍牆,
總得有人將窗戶裝上玻璃,
將大門嵌入門框內。

並不上鏡頭,
這得花上好幾年。
所有的相機都到
別的戰場去了。

橋樑需要重建,
火車站也是一樣。
襯衣袖子一捲再捲,
都捲碎了。

有人,手持掃帚,
還記得怎麼一回事,
另外有人傾耳聆聽,點點
他那未被擊碎的頭。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過,
覺得那一切
有點令人厭煩。

有時候仍得有人
自樹叢底下
挖出生鏽的議題
然後將之拖到垃圾場。

了解
歷史真相的人
得讓路給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後是那些簡直一無所知的人。

總得有人躺在那裡——
那掩蓋過
因和果的草堆裡——
嘴巴含著草葉,
望著雲朵發愣。

.......以上譯詩摘錄自 辛波絲卡《辛波絲卡詩選》1998年,桂冠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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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1923~),波蘭著名女詩人,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一九九六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一九二三年七月二日出生於波蘭西部小鎮布寧,八歲時移居克拉科夫(Cracow),至今仍居住在這南方大城。1996年獲頒諾貝爾獎時她已經73歲,她是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詩人,第四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也是當今波蘭最受歡迎的女詩人。

.~這也許不是一個詩的時代──或者,從來就未曾有過詩的時代──但人們依舊寫詩、讀詩,詩依舊存活著,並且給我們快樂與安慰,對許多人而言,詩真的像「救命的欄杆」。
辛波絲卡是懂得詩和生命的況味的,當她這樣說:「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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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絲芸。吠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