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04 21:48:00威利

父母的舊事:抽屜裡的玩意兒

■三少四壯集
玩意兒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4012200089+11051301+20040122+news,00.html
中國時報 ◎陳浩  (20040122)

大器,有唱歌的,最多的是講故事或笑話。小朋友說笑話效果最好,滿室生歡,但他們的笑點很簡單,祇要講到屁啊屎啊大便之類的,就笑得一塌糊塗。(像透了我們的政治吧!)

女兒小幾年的時候,我去參加她們班上的表演會,有的吹奏樂小孩兒樂,大人也就樂,不用多想。但同樂會年年要辦,笑話的難處愈來愈高,她們是電視加網路世代,訊息量比大人高好幾倍,老嫌我的笑話「冷」,實在沒招,但又催貨聲聲急,翻到箱底的最後記憶,大喊一聲「還不行就沒有了」,沒想到甚獲嘉許,略加改編就歡歡喜喜要去獻寶了,我一身大汗,鬆了口氣。

那還是兒時母親哄我們的玩意兒,其實也是她小時候聽來的,還能一代一代往下傳,從二十世紀初傳到二十一世紀初,我認為是個奇蹟。女兒們還抱在手裡的時候,為哄她們睡著,我是連「出師表」加楊牧的「延陵季子掛劍」、「續韓愈山石」都背過,最後還是這些母親教的「家傳私貨」管用,所以總有印象,以為她們早聽過了。

種植在南部小鎮的外省小家庭,吸收著嘉南平原的陽光、米和水,在收音機時代和流行疫病時期養孩子,是十分需要他們自己的成長記憶作知識養分的,連娛樂項目都要自給自足。除了棒球,我會的所有運動項目都是父親母親教的,我很小就會打橋牌,因為父親是比賽級選手,年輕時還可以經常找單身同事到家裡,後來沒「ㄎㄚ」了,就逼著我們小孩子學。到了假日,包餃子打橋牌就是家庭盛會,還覺得挺充實的。

母親成長於北平的繁華歲月,當過時髦大學生,會的玩意兒很多,據說與父親結婚時承諾過不打麻將,因為麻將再衛生也有風險,兒時教員宿舍隔壁孫家小三小四他們媽就因為欠債跑路,成為殷鑑。前兩年,母親到台北過年,家庭聚會裡有一桌欠「ㄎㄚ」,母親湊了數,閒話說有五十年沒打,沒想到她一上桌不但行雲流水,連頂上家釘下家的厲害話俏皮話都流利新穎,有為有守。我有一會兒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以為那牌桌上的不是我媽。我完全不熟悉這人。

母親的玩意兒讓我驚奇的當然早不祇這一回。那一年大專聯考剛完,鎮上有大學生回來過暑假要開舞會,聽到風聲想去蹭,卻不知道怎麼跳舞。母親洗碗出來,不動聲色說我教你們。於是從華爾滋、恰恰、吉利巴到比較複雜的倫巴、探戈,無一不從基本舞步教起,我們已經來不及奇怪,努力學習,父親祇是微笑不語。她才喜說那是二十多年還沒忘的活兒。

後來去了那舞會,烏漆墨黑臉紅心跳拉著女孩兒窮走路,完全不是那回事,回了家也不敢言語,祇能敷衍母親說舞步還挺管用。

然後我才覺得他們的人生轉過大彎以後是有些不連續性,有些事就像抽屜一樣關了,不再打開,像父親的日本話就像半開半關的一只抽屜。

父親會講日本話,是我從小就知道的。因為每次生病,都要到市場路口的一家沈內科,父親如果跟那老醫生嘰哩咕嚕很久,我就知道不妙,要打針。他們除了講日語,幾乎完全不講別的話,而除了與老醫生對話,卻又完全不可能聽到父親講日語。連日常生活裡的一兩句都聽不到,家裡也沒有日文書。跟老台灣人家的日本味完全不同。

在日本電影還沒有被禁掉的時候,父親倒是偶爾會在看完電影以後,教我們幾句簡單的話,或者從一數到十之類的,祇像語言遊戲一般。「馬鹿野狼」用不著教,我們早會了,愛講,講完就跑,免得挨揍。

他曾說,因為會講日本話,所以當年一到台灣,語言毫無隔閡,也就沒想到要學台灣話。我長大以後才知道,其實他的日本話不是普通的好,他在日據的滿洲國新京長春生長,讀的是最好的日語中學,一口標準的關東腔,初到台灣時還幫軍隊作過翻譯。但他顯然不愛做這樣的工作,不想靠自己的這項語言能力謀生,後來與母親到南部小鎮落腳教書,擱下也就擱下了。

那些抽屜裡的玩意兒,東翻西找,有些就在歲月人生裡蒸發了,有的還能管用,反而讓人想著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