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2 20:51:40石牧民
葛羅托斯基是誰? - 後諧和居日記.七月十二日
這是一個男孩的故事。
男孩出生在波蘭的小城Rzeszów。德國入侵波蘭,二次大戰爆發,父親奉召從軍,母親帶著男孩與妹妹遷居20公里外的Nienadówka。父親從此不曾回來。
德軍佔領下,小鎮居民唯有祕密(也非法)地教授孩子們波蘭文。有時事蹟敗露。男孩所以記得他的導師遭到逮捕,謠傳他隨即被槍決。風聲鶴唳中,小鎮居民的性命朝不保夕。德軍隨時會闖入民宅。直到德軍離開,屋子裡的居民生死未卜。幾年之中,男孩屢次看見母親冷靜而不屈地對荷槍實彈闖入他們住家的德軍說:「我們家徒四壁,沒什麼能夠藏匿。」
男孩記憶的母親堅毅、冷靜,直言而不屈。甚至抨擊教區神父在信仰上的狹隘,兩方爭得面紅耳赤。母親對於舉世信仰都能觸類旁通的信念,在地區教士眼中幾乎就是異端。她不以為侮,也不願退讓;她甚至會徒步20公里,走回男孩出生的小城,只為了帶回一本開放開明地討論信仰的小書。母親讀過了,男孩也拿來讀。
附近豬圈旁有小丘。男孩藏匿在那,翻開他的書本。有些是母親帶回,有些是還年輕不迂腐的教士暗中塞給他的福音書。書裡的基督不似三位一體的崇高,毋寧更像與男孩生活在同樣景致中的鄰家友人。其平易與溫暖,一似穿過樹頂枝椏篩落地面的陽光。男孩說,那像是愛。
不在小丘藏匿時,男孩蹲坐在桌下翻書。鄰人走來找母親打牌,在桌邊坐定以後,男孩就被圍在桌下。他繼續在桌下翻書,偶爾也聽桌面上的對話。男孩繼而發現,大人們玩的不只是紙牌遊戲…
「暴雨裡出生的犢牛,眼睛不好。」
「眼睛不好的還有我堂姊上週二產下的嬰孩。」
「週二……」
大人的褲管、裙襬圍在桌底的男孩聽見桌面上漫無目的,漫無邏輯,接龍似的閒話。午後農夫、農婦的紙牌遊戲,百無聊賴殺時間的天馬行空,教藏在桌底下的男孩開始學著看見日常物事最基本的構成。男孩的心眼為之一亮!牌桌上你來我往的不單是紙牌,還有話語;對話中交換的不只是內容,更是單純的聲音……。
如此的透視再也沒有停止。
一向以來被認識的是長大以後的男孩。他叫做耶日.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3 – 1999)。1960年代,成年的男孩在他主持的「實驗劇場作坊」(Laboratory Theatre)開創的演員與表演訓練方法震驚了世界。他的劇場工作成就所謂「貧窮劇場」的嶄新概念。貧窮的是無謂的華服、佈景、聲光,於是富足了表演者僅有的聲音、表情、肢體。
透視不曾停止。成年的男孩在1970年代以後逐漸停止劇場製作。表演者表演,觀賞者觀賞的成規不再能夠滿足他的探索。成年的男孩葛羅托斯基不願意始終只能在劇場中「作戲」,他要在劇場中「活」;然後,一旦劇場的意義極廣義到世間的一切儀式,甚至是日常,「活」就是根本,就是一切。
於是,劇場、藝術就不會只是被看、被觀賞。成年的男孩終其一生都在追尋一種乘載著參與其中的人去提升、去「活」的藝術(Art as Vehicle)。
葛羅托斯基的理念,至今還深刻影響舉世的表演藝術,更是深刻影響台灣的表演藝術。看雲門舞集、看優人神鼓,看種種其他表演團體,不會看見葛羅托斯基的名字;但是,他一直都在。
一向以來被認識的是劇場大師葛羅托斯基,長大以後的男孩。直到昨天。1980年,葛羅托斯基帶著他的朋友Mercedes Gregory和她的劇組回到他成長的小鎮Nienadówka。他造訪鄉里中對他別具意義的地點,像是豬圈旁供他藏匿、閱讀的小丘。他造訪當年的鄰人,擁抱、親吻他們,與他們一一閒話;甚至發現當年遭逮捕的導師原來還健在。他穿著綠色毛衣,背著綠色背包,在田野間尋訪漫步;偶爾侃侃而談,偶爾甚至孩子般地扮鬼臉。Mercedes Gregory拍下了成年的男孩探詢的背影,他始終在尋找,始終在問同樣一個問題:「葛羅托斯基是誰?」對於所有人而言,這個永遠必須被探求的問題其實該這麼問:
我是誰?
葛羅托斯基回答這個追問的方式,是去探索「在我之前有誰?」於是有1980年回到Nienadówka的尋訪,於是有他尋訪的背影被紀錄下來。2009年7月11日,這一部叫做〈With Jerzy Grotowski, Nienadówka〉(同葛羅托斯基重遊舊地)的紀錄片終於走下Mercedes Gregory的檔案架公諸於世,在紐約.林肯中心電影學會(Film Society of Lincoln Center)公開首映。
註:文中關於葛羅托斯基劇場藝術理念的文字是石小民一己的理解,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粗淺,絕對不是(不配是,不足以是)葛羅托斯基的全貌。詳盡的討論請參閱石小民的老師鍾明德教授的《從貧窮劇場到藝乘:薪傳葛羅托斯基》(書林出版社,2007)。
下一篇:正經的無聊事 之 地鐵大戰
我喜歡閱讀這類型文章
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