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01 15:43:43石牧民

究極之三.托斯卡尼尼的夫子自道

石小民崇拜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 1867 - 1957)。
少年的他買的第一套貝多芬交響曲全集,就是托斯卡尼尼的手筆。
一月二十二日,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看了一部影片。
一部關於托斯卡尼尼,和他的音樂的影片。


二零零三年,日本富士電視台為開台四十五週年製作的電視劇〈白色巨塔〉(白い巨塔)當中,唐沢寿明飾演的財前五郎醫師,經常在獨處時默默舉起雙手,演練他廣為稱道也引以自豪的外科手術刀法和動作。當他這麼做的時候,背景音樂緩緩升騰。那是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 - 1883)的樂劇作品〈唐懷瑟〉(Tannhäuser)的序曲。

山崎豊子的原著小說當中描述的財前五郎醫師的一生和他的故事,始終在道德當中拉扯。電視劇讓財前五郎醫師熱愛〈唐懷瑟序曲〉,多半因為樂劇〈唐懷瑟〉深深關係著「救贖」這個主題的緣故。〈唐懷瑟〉和〈白い巨塔〉都是關於救贖,而且悲傷的故事。而然,關於〈唐懷瑟序曲〉,有另外一個悲傷的故事。

一九五四年的四月四日,年邁的大指揮家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 1867 - 1957)率領他的親兵NBC交響樂團在紐約的卡內基音樂廳(Carnegie Hall)演奏。從一八八六年以十九歲之齡初次登台指揮到一九五四年,六十八年的指揮生涯當中,托斯卡尼尼指揮時,從來不看樂譜。就算是演奏華格納需時將近四個鐘頭的劇作〈崔斯坦與依索德〉(Tristan und Isolde),托斯卡尼尼的炯炯目光始終看管著他手下的交響樂團,而不是樂譜。事實上,在托斯卡尼尼指揮的所有影像紀錄當中,他的面前從來不曾擺放樂譜。一九五四年的四月四日,八十七歲的托斯卡尼尼已經憑他驚人的記憶力指揮了六十八年。

那一天,當托斯卡尼尼和NBC交響樂團正演奏〈唐懷瑟〉序曲,托斯卡尼尼握指揮棒的右手在半空中突然停止。他的左手擰住緊蹙的眉心。樂團繼續演奏,但是托斯卡尼尼的記憶顯然出現罅隙,突然記不起正在演奏的段落。托斯卡尼尼的指揮動作凝結,他一手調教,紀律嚴整的NBC交響樂團繼續演奏……



托斯卡尼尼稍後重新召喚對於〈唐懷瑟序曲〉的暸若指掌,繼續指揮。在音樂會的最後一曲,華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序曲煞尾鐘鼓齊鳴的殘響還沒有結束時,托斯卡尼尼頹然走向後台。從此不再公開指揮。(註)

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哥倫比亞大學進修部義大利學會(The Italian Academy for Advanced Studies at Columbia University)舉辦一場為記念托斯卡尼尼逝世五十週年,在二零零七年開始製作,半傳記式半紀錄片的電影試映。執導影片的Larry Weinstein曾在一九九三年製作著名的〈顧爾德的三十二個極短篇〉(Thirty Two Short Films about Glenn Gould)。影片放映前的引言人Walfredo Toscanini先生,正是托斯卡尼尼的孫子。這尚未公開發行的影片標題叫做〈Toscanini in His Own Words〉,譯作中文大約會是〈托斯卡尼尼的夫子自道〉。

影片取材自托斯卡尼尼退休之後,在紐約Riverdale住家當中錄下,長達一百多個鐘頭的談話錄音資料。根據Walfredo Toscanini先生的解釋,錄下這些談話資料的原因,是因為托斯卡尼尼在退休之後,傾全力檢視整理他自己的錄音作品。但是托斯卡尼尼重聽自己的錄音的方式,是將音響的音量開到幾乎像是在音樂廳現場演奏的音量;並且,又會在音樂進行當中評論自己詮釋的得失。於是,托斯卡尼尼的長子在托斯卡尼尼沙發邊的檯燈上安裝了麥克風,錄下托斯卡尼尼對自己的評論。有時,有昔日在托斯卡尼尼指揮下演奏的樂手來訪,或者托斯卡尼尼和家庭成員閒話家常,錄音設備仍在運轉。於是,錄下許多托斯卡尼尼談論音樂以及回憶一己生涯的談話紀錄。

托斯卡尼尼在生前和逝世以後,都被公認是首屈一指的指揮大師。但是,和以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 1908 - 1989)為代表,聲譽和藝業與唱片工業緊密結合,現代意義的「指揮家」相比,托斯卡尼尼建立他的聲譽,耕耘他的藝術的場域,是歌劇院和音樂廳。普契尼(Giacomo Puccini, 1858 - 1924)著名的歌劇〈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以及〈杜蘭朵公主〉(Turandot),甚至都是由托斯卡尼尼領銜世界首演。對托斯卡尼尼來說,華格納和威爾第(Giuseppe Verdi, 1813 - 1901)的音樂叫做「當代音樂」。托斯卡尼尼甚至親身經歷威爾第的名作〈奧泰羅〉(Otello)的世界首演,因為他在樂團當中拉大提琴。(〈奧泰羅〉首演的故事,見〈英雄的難處〉)某種意義上說,托斯卡尼尼,是個「古代人」。

托斯卡尼尼留給這個世界最重要的遺產,很可能不是他在生涯晚期的錄音作品,(雖然,有許多人,包括我,都認為托斯卡尼尼在一九四七年錄製的〈奧泰羅〉,是無法取代,永遠的首選。還有其它更多他的作品都是)而是他在任職義大利.米蘭的史卡拉歌劇院(Teatro alla Scala)時,以華格納的劇場理念奠定了近代歌劇演出的規範與基礎。托斯卡尼尼是那樣一個嚴肅認真的藝術家,嚴肅認真到對自己苛刻挑剔。

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二日的影片試映當中,有動人有趣的生命故事,更處處有托斯卡尼尼對自己的挑剔苛刻以及對藝術的嚴肅認真。(石小民在影片當中得知,演奏時不看樂譜不算什麼,原來托斯卡尼尼連在率領樂團進行排練時都不必看譜。這就真的是令人咋舌的厲害了。)他說:

我在演出的時後無法陶醉。我怎麼能夠陶醉?進行演出的我,不是在享受音樂啊!我是用全副力量在經歷大師們創作時的嘔心瀝血,我怎麼能夠陶醉。

他也說:我在聽自己的演奏時,聽見的全部都是我犯的錯誤。

他更說:大家叫我「大師」(maestro)。大家爭相要看我。可是我是音樂進行當中最應該消失的人。音樂不是用看的,該是用聽的啊!不信的話,把我演奏的影片去掉聲音試試看。

托斯卡尼尼這麼說完,影片突然切入他面對樂團指揮的畫面,沒有聲音。然後,才聽見托斯卡尼尼說,你看,那個手舞足蹈的小丑就是我。觀眾樂得笑了。而我想到托斯卡尼尼那個關於〈唐懷瑟序曲〉的悲傷故事。那個,當音樂突然在托斯卡尼尼的腦海中消失的時刻。儘管只是片刻,但是嚴肅認真的托斯卡尼尼用從此放下指揮棒去定義它的嚴重性……

影片結束以後,我和幾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閒聊。他們都回憶起自己在少年時偷偷溜進卡內基音樂廳,聽托斯卡尼尼演奏的經驗。他們也都說,同樣的音樂他們在日後再也不曾聽見過。我看著這些親耳聽見過托斯卡尼尼的現場演奏的老先生談論對他們來說美好的昨日,以及他們發現彼此曾經在五、六十年以前曾經出席同一場音樂會時,眼中迸放的光芒。我在想,老先生們在五、六十年間再也不曾聽見即便只是接近托斯卡尼尼所演奏出的音樂,也代表著他們在五、六十年間不斷地繼續聆聽各個音樂家的演奏,繼續聽貝多芬,繼續聽華格納,繼續聽威爾第……。

回到諧和居,我拿出我收藏的,托斯卡尼尼的唱片。先聽一九四七年的〈奧泰羅〉,再聽托斯卡尼尼一九三六年指揮紐約愛樂交響樂團(New York Philharmonic Orchestra)演奏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 - 1827)第七號交響曲。然後想到,在貝多芬逝世將近兩百年以後,在托斯卡尼尼逝世將近五十年以後,〈交響情人夢〉(のだめカンタービレ)裡的千秋學長,仍然在以貝多芬的第七號交響曲風靡於世。那些聲音,那些作品能夠歷久彌新,實在是有像托斯卡尼尼這樣的藝術家,嚴肅認真的將之對待的緣故。

托斯卡尼尼對藝術的嚴肅認真讓他對自己苛刻挑剔,讓他的靈魂在有生之年始終為藝術的精進煎熬磨難。用自己的認真與磨難,留給後人或許悲傷,卻也動人的音樂,或許悲傷,卻也動人的故事。

悲傷之外,托斯卡尼尼的嚴肅認真也有故事。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托斯卡尼尼在史卡拉歌劇院首演已故普契尼的最後一部作品〈杜蘭朵公主〉。當全劇即將進入尾聲的最高潮,托斯卡尼尼突然做出休止的手勢,樂池中的交響樂團和舞台上的歌手同時噤聲。托斯卡尼尼結束演出,放下指揮棒,轉身對觀眾說:

「就在這裡,大師放下了他的筆。」



請聽托斯卡尼尼指揮的〈唐懷瑟序曲〉:







註:一九五四年四月四日以後,托斯卡尼尼唯有在當年六月進入錄音室指揮NBC交響樂團進行錄音的修補工程。以後,托斯卡尼尼不再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