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嫉妒，也是滿紙客途秋恨。
嫉妒他們無畏驕傲地宣稱自己的國。
恨自己想要宣稱台灣為國而不可得。
今天，美國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四日，
昨天，台灣人看見警察毀掉了國旗。


美國東部時間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四日晚間廿三時十分許，美國總統參選人，伊利諾州（Illinois）參議員巴拉克．歐巴馬（Senator Barack Obama）確定贏取超過當選所需的二百七十張選舉人票（electoral vote），當選美國第四十四任總統。同時，在這一篇網誌開始寫作的時候，已經獲得壓倒性的三百三十八張選舉人票，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非洲裔美國人總統。

我在位於曼哈頓西北的諧和居聽見窗外不遠處的Broadway上傳來群眾狂熱的歡呼聲。街道上的車輛此起彼落鳴按汽笛，呼嘯而過。諧和居裡，我所居住的樓層裡的同學也感到新奇地呼朋引伴，上街看熱鬧去了。

十一月五日，大約在零時許，我在諧和居房裡，透過CNN的網路即時轉播，收看歐巴馬在芝加哥（Chicago）發表當選演說。歐巴馬在演說開始不久以後說道︰

「今晚，變革降臨美國！」（Change has come to America.）

攝影機不僅聚焦於正發表演說的歐巴馬，也不斷掃視台下激昂歡呼的群眾。我看見美國著名的談話性節目主持人，同樣也是非洲裔美國人歐普拉（Oprah Winfrey）也在群眾當中，聆聽歐巴馬的演說。眼中噙著淚水。不僅是她，磨頂放踵的各色人種，眼中都噙著淚水。最教我動容的影像是一位中年的非洲裔美國人男子。一個高頭大馬且鶴立雞群的漢子，雙鬢和鬍髭都是鐵灰色；他抿嘴，食指緊緊抵著唇，目不轉睛想必是望著台上的歐巴馬。眼中噙滿淚水，顫抖著。我看見這個壯碩的中年男子，用盡全身的力量，不願讓淚水低下，落實了他宿願得償因而不由自主的激動。歐巴馬正在對群眾說：「勝選，屬於你們。」（It is your victory.）

諧和居裡的我感覺得到，這是一個群情激越的夜晚。而我想起數年前，一個類似的，群情激越的夜晚。那一晚，我並沒有流淚。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八日的傍晚，背著行囊，我在台中車站準備搭車回到服役的部隊。我已經知道陳水扁當選總統。我在前往台中的車上聽見電台廣播當時的參謀總長湯曜明宣示也飭令國軍效忠甫當選元首的談話。湯曜明的聲音緊繃。因為那一個國家的軍隊黨、國不分的積習即便在當時仍然殘存，因為那一個國家的軍隊直到當時從不曾效忠於中國國民黨以外的元首。我是在聽見了湯曜明的談話以後，才真正領略到陳水扁當選總統的重大意義。才真正體會降臨了的變革。當時，我激動著，但是沒有流淚；深深為當時身為國軍一員的自己感到驕傲，因為知道我在當晚成為了真正的軍人。真正效忠於國家，效忠於體制，而不是個人，而不是獨裁者的軍人。打電話給戀人的母親，我說恭喜。我看見車站裡的每一個人都想說恭喜。距離開車的時刻還早，漫步到當時龍心百貨一樓大廳的電視牆前，擠在人群裡看陳水扁發表勝選演說。我看到每一個走近身邊的人都想說恭喜。火車上，我坐在車門邊，拉開莒光號的車門讓風撲面；我望著車門外，黑暗中飛快後退的模糊景物，一點都不覺得視線被漆黑障蔽。一時間，我甚至感覺到自己懂得了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 1928 - 1967）著名的照片中遙望的灼熱目光，凝視的是什麼。

那是一個我的心和群情一併激越的夜晚，我並沒有流淚。

而我畢竟流淚了。那是在我聽到，因為陳水扁的失格，代表著台灣人建國悲願的歌曲〈伊係咱的寶貝〉被反對他的人改成了「錢係咱的寶貝」，揶揄地傳唱的時候。聽到台灣人的悲願遭到那樣的揶揄的時候，我流淚了。我用盡了全身力量，不願讓淚水低下，落實了我恨不能親手制裁如此揶揄我們的悲願的人以及致令我們的悲願遭到如此揶揄的人的義憤⋯⋯。慘痛地警醒到變革的理想不去守護就會化作烏有的那時候，我流淚了。那時候，我流淚了。

上街看熱鬧的同學陸續回到諧和居，歐巴馬的演說也即將結束，街道上的鼓譟歡呼卻還依然。這是一個人們感到欣喜的夜晚。聽過了歐巴馬的演說，我卻無法讓我自己不感到落寞。

歐巴馬提醒為勝選而歡呼的群眾，即便今晚慶祝歷史性的勝選，明天依然要面對的是歷史性的挑戰：還在全世界肆虐，堪稱本世紀最慘重的金融危機。歐巴馬語重心長的告訴他的國人，未來的路途困頓艱險。但是，他們定然會「舉國齊一地休戚與共。」（We will rise and fall as one nation, one people.）聽見歐巴馬堅定地這麼說，不禁悲從中來。為了我在〈歐巴馬與麥肯在哥倫比亞大學．石阿土的側面小記實〉當中提到過的，我所無法擁有的餘裕悲從中來。台灣人選舉產生的元首公開表示台灣不能稱作一個國家，必須同現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及蒙古人民共和國加總才是一個國家。長我育我的家園台灣不被當作一個國家，於是島嶼上的人們也就不可能「舉國齊一地休戚與共」。因為元首不認為台灣自身就是一個國家，因為更有許多人認可並且支持元首不將台灣自身視為國家的言論；於是，當台灣人彼此請求「舉國齊一地休戚與共」，還要先遭受「台灣並不是一個國家」這樣的質疑。

美國群眾的歡呼隨著歐巴馬說出「舉國齊一地休戚與共」而達到白熱的高峰。我無法讓自己不感到落寞，因為我甚至沒有去對我的國人說「舉國」的餘裕。

歐巴馬在向他的國人致意時，更說：

「我們並不只是『藍色州』（民主黨勝出的州）和『紅色州』（共和黨勝出的州）的加總，我們是美利堅合眾國！」（We are not just a collection of blue states and red states, but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再一次的，我沈痛地感覺到自己沒有這種餘裕。因為一個有「台灣並不作為國家，而是地區」這樣信念的人，可以在台灣將它宣達並且當選總統。聽到歐巴馬的話，我同時痛徹心扉，也痛恨自己的促狹，痛恨自己對於語言和動機的敏銳。因為若是套用歐巴馬的句型，目前台灣現今的元首就在公然地指示台灣人：

「我們的台灣不是一個國家，除非和現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加總。」

台灣現今的元首，就是在說這樣的一句將歐巴馬的例句顛倒過來的話語。我不敢想像，如果歐巴馬將他自己的話顛倒過來，說他的國不過是這些和那些的加總，會被怎樣地生吞活剝，會怎樣地萬劫不復。但是一個在台灣這樣說的人，高枕無憂地繼續當他的元首。再一次，我很沈痛地了解到，我沒有歐巴馬那樣的餘裕。

我看到美國的群眾，不分人種地為了他們為自己的國成就了歷史性的變革而落淚。因而想到，我前輩的台灣人用家聲，用生命去澆灌的悲願，不過就是我在歐巴馬身上，在美國的群眾身上渴望的，那一點點餘裕。那稱自己的國為國的餘裕。

然而，已經等待了四百多年以後的今天，台灣人要稱呼自己的台灣為「國」卻仍然不可得。只是這一點點稱呼我們的台灣為「國」的餘裕，台灣人選舉產生的元首堅決、斷然地不願意給予。只是這樣的一點點餘裕，稱呼我們的台灣為「國」的餘裕，卻要遭到元首嚴正的否認，他說：不！不是國，是地區。

台灣人選了一個元首，賦予他權力，好讓他斷然地否決我們想要稱我們的台灣為「國」的，那僅僅只是一點點的餘裕。

曼哈頓．諧和居之外已經是深沈的夜，而他們還在呼喊，還在歡慶，還在讚頌終於降臨的變革。美國人歡騰的一夜，我一點，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於紐約．曼哈頓，西一百一十街。台灣警政人員公然毀損國旗後一日。




後記：
歐巴馬在演說當中提及一位佛羅里達州（Florida）的一百零六歲人瑞。歐巴馬感性地說：如果我的後代，有幸像那位女士一樣，存活到下一個世紀；現在，就是我們舉國一齊胼手胝足決定他會如何回望這一個世紀的時刻。我想到我未出世的石曉萌。我也想對她說：我的石曉萌，許久以後，當妳回望現在，爸爸希望妳記得的是，爸爸、媽媽和其它好多好多的台灣人，在這個年代，面對強權的欺壓侮辱，並沒有屈服。我的石曉萌，爸爸只希望妳這樣記憶我們，我們沒有束手，我們，沒有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