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3 11:43:11石牧民

肉食福音書.白肉之部 - 我的五姑母,我的教養

本篇引用自:〈紅豆餅福音書〉
並且引用自:〈阿土解雞〉
這是啓發自發生在國中同學Ariel身上的事件的故事,謝謝Ariel同學。
獻給我的五姑母,他們以日文叫她淑子(よしこ)的石淑卿女士。


起初,世界的邊陲只是蠻荒。

世界是五姑母家門前的小巷。當我在世界上遊歷得乏了,我就回到五姑母家。進門以後是客廳。電視櫃、沙發、姑丈看報紙的書桌、陶瓷的獵狗塑像⋯⋯,在很多年以後多半還依然,我所以甚至不必去記憶。回到家裡以後我坐在沙發上。爸爸忙著上班,媽媽忙著在遠方的鄉鎮教書,五姑母忙著家裡的瑣事,表哥、表姐在學校上課,弟弟還小,小到坐在嬰兒床上不說話。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靜默了一陣子以後覺得無聊,無聊了我把頭枕在沙發的扶手上,扶手上有並不均勻的烤漆,烤漆有一些塊狀的突起。突起我用手指將它挖不動,挖不動了用上我的門牙,門牙咬住木質的把手磨啊磨,磨啊磨掉了塊狀的突起以後我還繼續嗑啊嗑,嗑啊嗑出了門牙那樣大小的凹痕,凹痕在很多年以後還依然。大人們發現沙發讓嗑花了告誡我不能夠再犯。需要排遣的無聊也依然,我於是使勁兒把沙發搬開,躲近空隙裡從口袋裡拿出「李耳鼻喉科」綠色紙折的小藥包。李醫師開的藥裝在三種包裝裡。白色的紙包飯後睡前吃,紅色的紙包發燒了救急,綠色的紙包在白色紙包都吃完了以後就屬於我。裡面是橘色小顆粒,酸酸甜甜。躲在空隙裡,我拿出綠色紙包,一次吃一小粒酸甜橘色小顆粒。很多年以後,我不知道李醫師還用不用這種用維他命C冒充糖果哄誘孩子按時吃藥的把戲。酸甜的一小顆我咀嚼很久,沒吃幾顆五姑母就喊我。綠色小藥包再折疊好塞進口袋,往後繼續吃。沙發使勁兒推回原位,朝五姑母的喊聲跑去。

往房屋的深處跑要經過通往二樓的階梯口,然後是很多年以後也仍依然的飯廳,再經過五姑丈收藏有各式酒類的壁櫥,五姑母就在「灶咖」。

很多年以後,我會在讀到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 b. March 6, 1927)在他的《百年孤寂》(Cienanos de soledad)裡寫道:「那時,世界尚且年輕,萬物都還沒有名姓。」(El mundo era tan reciente, que muchas cosas carecian de nombre.)好開始描述剛剛有人群聚居的村落馬康多(Macondo)的時後,回想起我應五姑母的呼喚所跑進的「灶咖」。(註)當年幼小的我,即便已經知道世界比我蒼老;仍然會在很多年以後了解,自己曾經生活在萬物都還以它們的名姓為對照的,較年輕的世界。那個叫做「灶咖」的地方,果真有一個砌有白色瓷磚的灶。五姑母喊我有時為了要我看顧柴火,有時為了讓我協助沒有四手難以完成的動作。然後我會品嘗或者是藴藉有我不足掛齒,但是沾沾自喜的一臂之力滋味的「菜桃桂」,或者是其它我在很多年以後卻仍然不知道名姓的食品。

比「灶咖」更遠,出了後門,就是世界的蠻荒邊陲。那裡只有我一步跨不過的大水溝,稀落的人煙,和五姑母所飼養,遊蕩的雞仔。

蠻荒裡的去路只通往雞舍,和住在左手邊的「香姑姑」。「香姑姑」在我越過蠻荒造訪她的「灶咖」卻沒有回報以糖果餅乾的時候,叫做「臭姑姑」。我有時蹲在世界邊陲的大水溝邊,拖著腮幫子眺望勇敢的雞仔走得比蠻荒更遙遠。

靜默了一陣子之後,五姑母喚我。我轉身走回「灶咖」,領了任務開始看顧柴火和灶上燒的熱水。五姑母便去了蠻荒。水大約燒開了以後,五姑母喚我。鍋邊碗公裡裝了洗過的米沒有?端出來。我端了碗公走出了「灶咖」,見有隻雞仔雙腳被綁就懂了。我捧著碗公,五姑母手裡的刀劃開雞仔的脖子以後拎起來,紅色的血流進碗公裡白色的米中間。五姑母拎著雞仔,我捧著碗公望著米粒在血紅中浮起來。靜默了一陣子之後雞仔不動了血也不再流。五姑母走回「灶咖」,我把碗公放回灶上鍋邊。五姑母喊我,我轉身接了兩個新的碗公。五姑母端了盆燒好的熱水。不動了的雞仔然後就浸在了熱水裡。第一次看見浸在水裡的雞仔我問過,「為什麼雞仔死了還要在燙死牠一次?」五姑母說:「燙過了好拔毛。」雞仔燙在熱水裡,五姑母回到「灶咖」忙我不是很有興趣的事,我在世界的邊陲閒晃有時候偷偷跑到「香姑姑」的後門張望。五姑母再喊我的時候,我走回去幫忙五姑母把雞仔的羽毛拔得精光。

光溜溜的雞仔躺在大臉盆裡。我收攏拔掉了的雞毛,五姑母拿刀劃開雞仔的屁股。從劃開的洞口伸手近雞仔的肚子裡掏啊掏。收完了雞毛我蹲在兩個碗公前面,看五姑母把掏出來的一些東西分別放進兩個碗公。掏出來的東西稀哩呼嚕的有黃有綠,散發出比雞仔燙在水裡的時候難聞的味道。掏盡了我把其中一個碗公收回「灶咖」和浸有白米的血碗公放在一起,另一個碗公裡的和雞毛一起丟進大水溝裡。我在「灶咖」和蠻荒當中進進出出,五姑母拿著水管沖洗雞仔空空的肚子。最後我走回五姑母身旁蹲著看,看雞仔的頭、雞脖子還有牠的腳爪,從身體上被切割分開。

很多年以後,我會在聽說了我的朋友Ariel家中的「雞頭事件」以後,想起五姑母將被切割的雞仔帶回「灶咖」以後,我繼續歪著頭蹲在世界的邊陲,眺望又踱步得比蠻荒更遙遠的雞仔時候的靜謐,和世界邊陲的稀少人煙鑲嵌成的若無其事。

Ariel對我嘀咕道,他的弟弟在經歷過雞、鴨朋友的死亡以後,再也不太敢吃看得出形狀的家禽類。我想到了一九五六年,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主演的〈巨人〉(Giant)裡,劇中伊利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的兒子,新奇地和火雞玩耍以後,在感恩節的飯桌上望著等待被分食的火雞嚎啕大哭的畫面。於是在記憶裡搜尋很多年以前,蹲在世界邊陲的自己。想要透過他的眼,看一看當年在比蠻荒更遙遠的蠻荒之外踱步的雞仔,顯像成什麼樣子,以致於作為五姑母殺雞助手的我,在當年只是行禮如儀地過眼雞仔的生死。

我進不到他的裡面,我無法連結他的視野。我只是以我的眼看見他趴在沙發上將把手嗑花,看見他躲在縫隙裡品嚐酸甜滋味,看見他蹲在他以為的世界邊陲協助五姑母宰殺雞仔。還看見遠比很多年以後年輕的五姑母。

在世界只是一條小巷的很多年以候,我兩次拜別我的五姑母然後來到美國。在諧和居當中安排我的生活。會見已經遠比僅一條小巷巨大的世界上各處的居民。在紐約落腳的起初,我恐怕世界的巨大超乎我的想像,以致於終於令我忘記回家的路徑;我恐怕世界的繁瑣吞噬我的領會,以致於終於令我遺落了辨識出自己的依據。所以我小心地把自己的什物安置在我僅有的空間裡,以我獨有的方式。所以我謹慎地走坐躺臥,以我獨有的方式。所以我固執地在日常裡洗滌、熨燙、料理,以我獨有的方式。

新的學期初,去年認識的印度女孩Namrata到我的房裡作客,我在她走進房裡的時候,一句「你永遠都這麼井井有條」(You’re always so neat.)的話裡,想起了起初只有一條小巷的世界裡的,我的五姑母,年輕而拘謹地教養也嚴厲我。

兩次拜別我的五姑母之間的時光,我經常在諧和居地廚房中,面對美國的雞仔。只是要將雞肉自雞胸的骨架間卸下。然而我會吹毛求疵地將雞肉,將砧板,將刀具一一放置定位之後才開始。我會吹毛求疵地挑剔廚房中其它物品的位置。廚房的髒亂讓我不能忍受之後我移師到自己的房中,將雞肉,將砧板,將刀具安排到一個定位之後才重又開始。

當Ariel的故事促使我回顧很多年以前,促使我喚起大如一條巷子的世界,促使我會見遠比很多年以後年輕的五姑母。我在那行禮如儀掩飾著的冷靜同按部就班當中看見我被賜予的教養。我聽見五姑母呼喚殺完了雞仔還蹲在世界的邊陲發呆的我。我轉身越過「灶咖」,五姑母在飯廳說該吃飯了。我聽見五姑母總是說將賜予我的飯食吃完了才能下桌。飯桌旁我看見姑丈的壁櫥,我聽見五姑母喚我。她是要同五姑丈藉著我打破了一罐好酒,然後不聲不響地將狼藉暗中收拾了的機會教導我:所謂誠實,是就算在無人知曉的前提下,仍然不畏懼承認錯誤的坦白。然後我走回客廳。我聽見五姑母喚我,那是在一些年以後她指著我曾經坐臥的沙發要告訴我,我從小就是個拘謹膽怯的孩子;那年我從沙發上摔下來以後,此後坐在沙發上就再也不靠近沙發的邊緣。我在沙發上坐下,聽見五姑母喚我。那是在以後的很多年,每一年,我回到南投總是要到五姑母家,我坐下來,五姑母會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像一個母親。再然後,我起身走出門,我聽見五姑母喚我。那是成長了的我每一次離開五姑母的家門,五姑母總是送到門外,我回首向她道再見。

起初,世界只是一條小巷。很多年以後,我會在發現自己對秩序,對嚴整的癡迷的時後,想起我在只是一條小巷的世界裡接受的教養,想起我的五姑母,像想念我的母親。



註:謹以此句型向馬奎斯先生致敬。


  
文紋蚊 2008-10-27 10:47:21

你才不是小心眼
你是死心塌地...愛台灣~~^^

版主回應
噓...「愛台灣」我們要放在心裡呢。
不然,搞不好曾經出現的「不是嘴說愛台灣... 就是」又要出來生氣囉。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310381578/20080923220750/

呵呵!
2008-10-27 20:25:32
文紋蚊 2008-10-25 14:48:21

嘿~~~很難想像你對祖國有這麼深ㄉ關懷...
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少會關心政府做了什麼..

哈~~你也聽相聲啊??
很有趣吼~~~~

版主回應
我的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呢。
小時候都還有接受忠黨愛國教育哩。
說起來我也不算太壞的學生,畢竟是有好好學啊。
所以我只是沒有忠黨而已。
不過輸就輸在小心眼,所以只會愛自己的國,愛不了別人的國。
話說,要像他們一樣連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都愛進去,
我實在學不來。

對啊,我很愛聽相聲呢,高中的時候還希望變成相聲演員,只不過是說福佬話的相聲,呵呵。
2008-10-26 00:45:27
水手 2008-10-24 13:51:55

很清晰的記憶
很厲害的呈現方式
不愧為文學準博士
整篇文章有種說不出的氣氛縈繞著
畫面卻很清楚的跳躍在文字間

那時候你應該還很小很小吧
還會去咬沙發的扶手的小小人...
可是記憶卻如此深刻
真的很奇妙
我好喜歡這篇!!
寫的真好!!!

版主回應
水手姊姊過奬,不過你對這篇的喜歡讓我也很開心喔。
我住在五姑母家的時候年紀真的很小,都還沒上幼稚園哩。
後來也覺得很奇怪,一些事情我往往記得非常清楚,清楚到當時的聲音、味道甚至觸覺都會記住,
呵呵,這大概是我這個人經常不太快樂的原因吧。
〈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說:記性好的人,活得一定很痛苦。
2008-10-24 17:0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