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將房中的國旗卸下收起，我感到劇烈的疼痛；
當我自知我的國家尚未成就，我感到劇烈的疼痛；
決定面對我沒有國家的事實，我倍感劇烈的疼痛。
想及先人，為建國的悲願承擔千萬倍於我的疼痛；
惟願遍歷所有疼痛以後，我們的國美麗地建立起。

二零零八年初，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渡過第一個冬天。下課以後，習慣留在東亞圖書館念書，到了十點多，走回位在西一百一十街教堂園道的諧和居。據說，那已經是個反常地溫暖的冬天，但是仍然不免要經常踏著殘雪或者冒著寒風行走。我多半將衣領拉得嚴實，低著頭迅速前進；像其他行人一樣。我習慣從一百一十五街的側門離開學校。側門的右邊是稱作Furnald Hall的學生宿舍。一個沒有風雪，氣候堪稱清朗的晚上，離開學校以前，我恰好在轉進側門通道時抬頭望了望Furmald Hall的燈火。一面面透著燈光的窗櫺中間，一扇窗赫然攫走我的目光。

那是一面「中華民國」的國旗。那一面我從小熱愛著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Fornald Hall的前方植有兩株碩大的櫻花樹，樹下石椅一列。我坐在離開家鄉千里外的石椅上，望著國旗出神。回想小時候，學著〈Top Guns〉裡頭的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穿皮衣，還央求母親將一面國旗的標誌縫紉在右臂的衣袖上。再回想到我的國旗一再地在國際場合中遭到中國人侮辱冒犯的畫面。坐在石椅上，感到我的國人畢竟有大肆將自我表述而無須顧慮，無須恐懼的機會，我默默流淚仰望那旗幟。日後每一個走回諧和居的夜晚，我都會在Furnald Hall前方駐足，仰望我的國旗。

我將這經驗告訴了我的台灣同學。他感到狐疑，問道：「咦？我記得沒錯的話，你不是個⋯⋯『深綠』⋯⋯嗎？」被那個遲疑的「深綠」標籤逗樂，我笑道：「對啊，我還綠到『藥石罔效』咧，這跟國旗有什麼關係？」同學說：「深綠的人怎麼會認同這面國旗？」

是啊！怎麼會呢？同學的祖父就完全不能認同那旗幟，他說。

我知道那旗幟只是中國國民黨的黨旗加上大片紅色。我知道那是遭遇慘敗，節節敗退到走投無路，美其名為「轉進」的獨裁者強加於台灣人的旗幟。但是我有我的國家。即便這個國家有著陳腐而自欺欺人的憲法；即便這個國家是那樣的扭曲，離正常化遙遠，但那是我的國家。我生長在一個一九四九年來到台灣的新住民聚居的地區，協助我的父母照看我的許多長輩，我甚至無法去辨識他們的鄉音，聽懂他們的話語，但是我感念他們的呵護教養。他們是我尊敬的父執輩，他們是我的國人。「直到我所有的國人經由多數決更改我的國旗，我就會繼續熱愛這一面縱然不值得我熱愛的旗幟，我就會繼續視他為我的國旗。」當時的我是這麼說的。

「對我的國家也是這樣。我有我所屬的國家。即便我對於她的現狀是那樣的不滿，即便這個自稱『中華民國』的國家，不被世界上大多數的國家視為一個國家，然而她獨立自主的事實不容否認。這個既已獨立的國家不必把她的獨立再宣佈一次。我只是要同我的弟兄們，盡最大的努力，說服我們的國人，令這個國家正常。」當時的我並且是這麼說的。我對在哥倫比亞大學遇見，願意與我對座，平和地討論這個問題的中國同學也是這麼說的。

台灣同學於是送給我一面國旗。我也將國旗高掛在我的窗上。覺得自己每天回到家中都能夠看到國內的父母兄弟、戀人朋友，對去國的我殷切的呼喚。

直到這一個馬英九先生開始執政的夏天，這個中國國民黨自二零零零年之後，終於取得執政權的夏天。

當我終於看見，一再警告我的國人「中華民國體制」不容更改的馬英九先生，他的執政團隊，他的黨人，他的支持者，並無意捍衛連我這個所謂「深綠」尚且尊重的「中華民國體制」，無意堅持連我這個所謂「深綠」尚且保守的國號，無意守護連我這個所謂「深綠」尚且熱愛的國旗。倚靠中國國民黨中山獎學金出國留學，取得高學歷，最應該熱愛他的「中華民國」的馬英九先生，連他的「中華民國總統」職稱都不願意堅守。一再地暗示「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同屬一個國家。他們的「中華民國」的存續和「統一」相衡量顯得無足輕重。我成長在上一個世紀八零年代的初期，那個「中華民國」的黨國體制還在苟延殘喘地壓迫台灣人的時後，運用文化、媒體的絕對優勢教導我熱愛我的國家，熱愛我的國旗的同一批（黨）人，現在又在倚仗他們依然沒有鬆手的媒體優勢，宣告我熱愛的台灣不是一個國家。「先生說」、「非國與國的特殊地區關係說」、「CEPA」⋯⋯，種種劣跡不一而足。這一位率領著一個曾經在台灣長期獨裁但是從不曾懺悔的政黨，宣稱自己「燒成灰都是台灣人」的先生刻意不去提起的是，他燒成灰也是「中國人」。他認同的是中國，台灣作為中國的一省，他的灰燼裡有那麼一點不純粹的台灣人成份也沒什麼理由不能忝不知恥地拿來說嘴。

而我的灰燼裡「只」會有台灣人。對我而言，只有「只」是台灣人，沒有但書，沒有退路的台灣人，才是台灣人。這樣的我，燒成灰都不當那些同時也是中國人的是台灣人。

於是我終於了解那些堅持著不接受、不認同「中華民國體制」的先輩。那是飲鴆止渴的毒藥。讓我自以為我有一個國家去歸屬的嗎啡。當我以為我的國，因為種種困頓，暫時叫做「中華民國」；那些假意作勢死守「中華民國」的人，已經準備隨時將她拋棄。他們抵死不願意他們在國際上尚且不願堅守的「中華民國」因為台灣的獨立建國而終止，卻寧願任由馬英九先生將她雙手奉予中國。「中華民國」是一個遭到中國共產黨剿滅，不為世界所認可，而現在連她的「支持者」都羞於將她承認，準備將她妥協，準備將她出賣的，早已不再存在的國家。

而我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人。我的國家還沒有成就。

很痛。認識到這樣的現實，很痛，很屈辱，但是我不要再服用欺瞞的嗎啡。我不要再為那些一邊疾呼「中華民國」，一邊要拱手將她奉獻給中國的人，保守他們的「中華民國」。我是一個沒有國家的無主浪人。我，是一個我自己的國家還未得以成就的台灣人。很痛，很屈辱，但是我有獨立建國的盼望。天要我在屈辱當中等待，我就等待；要我等待數十年，我就等待數十年；要我等待數百、數千年；我就等待數百、數千年。天永遠不回應我和我的國人的盼望，我就把悲願遞交給我的後人，請求他們保守、遞交下去。

叫我「台灣建國運動者」，叫我「台灣獨立運動者」，叫我「一小撮台獨分子」，給我安上任何你想要加諸於我的稱號或者罵名；我沒有國家，我的國家還沒有成就，於是我只能隱忍。我只能等待。我只能盡我所能地效勞，然後盼望。

聽到馬英九先生表態台灣與中國的雙邊關係不是國與國關係的那一晚，我將我房裡的國旗卸下來。很痛，很屈辱地成為一個認清自己其實沒有國家的浪人。很痛，很屈辱地發現自己一再地欺瞞自己喝下依附台灣的「中華民國」既已獨立的嗎啡。很痛，很屈辱地發現我自以為可以歸去的國從來不曾存在。很痛，很屈辱⋯⋯

我在諧和居的房裡無助地翻找我的音樂，我把我的Bob Dylan一九六六年在英國曼徹斯特自由貿易廳（Manchester Free Trade Hall）的實況版〈Like A Rolling Stone〉再一次播放，聽到Bob Dylan憤怒地吼叫岀：

ain’t it hard when you discover that
很難面對是不？當你發現，
He really wasn’t where it’s at
他根本虛與委蛇，心口不一，
after he took from you everything he could steal.
還盜走你一切所有。

赫然發現，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聽懂Bob Dylan所嘶吼的，被矇蔽的虛惘與憤恨。再一次默默流淚，不再因為眼見國旗飄揚，而是看穿了它所代表的虛無。我想要讓那眼淚有力量，有盼望。於是我不知道第幾次地一再播放蕭泰然教授的〈一九四七序曲〉。一再地，一再地。

在蕭泰然教授的音樂裡，在李敏勇先生，鄭兒玉牧師的詩歌裡，痛定思痛。從前尊重「中華民國體制」因而相信台灣不須要把既已獨立的事實再一次宣佈，只是讓自己好過一些，規避殘忍實情的遁辭。已經不具有合法性但仍陰魂不散的「中華民國」就是扼殺台灣獨立建國悲願的鐐銬和元兇！台灣是要獨立的啊！台灣要自「中華民國」當中獨立。台灣要自中國國民黨竊國算計羅織成的黨國體制當中獨立。台灣要自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當年拼死交戰，現在狼狽為奸的淵藪當中獨立。台灣當然是要獨立的啊！我們的國，台灣，是這樣地被挾持脅迫著，是這樣地要在箝制威嚇之中超脫昇華，是這樣地要在死蔭中信賴，在困頓中盼望。我們的國還沒有成就，這樣的事實很屈辱，很痛，很痛。但是我不要再用規避的遁辭讓自己麻木，忘了自己事實上沒有國家的不堪，忘了去奮力拼搏，去義無返顧地效勞。

我沒有國家，但是我有為獨立建國效勞的盼望。很屈辱，很痛很痛。我只能向我的弟兄們說，有多麼屈辱，有多麼疼痛，我們就多麼堅定地去盼望，去效勞於國家的成就。有多麼屈辱，有多麼疼痛，我們就多麼耐心地吟唱我們未成就的國家的國歌。有多麼屈辱，有多麼疼痛，我們就多麼踏實地去衝決，去抵抗，去流下血淚，去盼望，去為我們的後人說，我們有一個未成就的國家，她珍貴而美麗，因為她包容了世代台灣人堅守的盼望。



一起唱我們未成就的國家的國歌吧，傳唱下去，盼望下去，直到美麗的國家砥定落實的那一天。


〈台灣翠青〉

詞：鄭兒玉
曲：蕭泰然

太平洋西南海邊，美麗島台灣翠青。
Thài-pêng-iûⁿ se-lâm hái-piⁿ， Bí-lē-tó Tâi-ôan chhùi-chhiⁿ。
早前受外邦統治，獨立今在出頭天。
Chá-chêng siū gōa-pang thóng-tī，To̍k-li̍p taⁿ teh chhut-thâu-thiⁿ。
共和國憲法的基礎，四族群平等相協助。
Kiōng-hô-kok hiàn-hoat ê ki-chho͘，Sù-cho̍k-kûn pêng-téng saⁿ hia̍p-chō͘。
人類文化世界和平，國民向前貢獻才能。
Jîn-lūi bûn-hòa sè-kài hô-pêng，Kok-bîn hiòng-chiân kòng-hiàn châi-lêng。


聲音檔連結：http://www.nylon.org.tw/0518_1.mp3 （福爾摩沙合唱團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