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17 03:30:33石牧民

獅子心

緣起‧
過了幾天,大家都知道我申請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博士班的嘗試再一次失敗了。
我的弟弟石小球知道了這個消息以後,對我說的第一件事情是:你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找不到人,這樣他們會擔心啊!
看來,前年我的失蹤記教大家都還記憶猶新;縱使,我當時的出走實在是為了我如今不太願意再去說明的原因,而不是因為灰心或者失志。
不過,還是覺得該請大家真的放心。我啊!就像我說過的,就算是很歪斜地活著也能不以為意;況且,現在還是很確實的生活在往返於諧和居和哥倫比亞大學的路途上,並沒有要前往什麼地方並且誰也不告訴的打算。
我還在這裡啦!活蹦亂跳的,只是身心都瘦了一些而已。
並且我忍不住要再說一次,我啊!到了美國以後一點病痛都沒有過!美國的病毒和細菌都說英文啦!他們進到我的身體裡面都不知道怎麼跟我的內部構造們溝通,於是發作不了。我啊!每天都吃奇異果三明治,壯的咧!

三月十二日‧
大約是在台灣時間三月十二日的凌晨四時許,我走出了Kent Hall四樓418室,我的的指導教授的研究室,帶著我並沒有取得入學許可的消息。那個時間,我理應走進東亞圖書館,在大彩繪玻璃窗下的位置坐定,開始唸書。但是我沒有。沒有取得入學許可對於我的意義很是屈辱。我再度地感覺到愧對我的父母,我沒有優秀到誰都不會拒絕我......。慚愧之餘,我沒有心思唸書;慚愧之餘,我只想聽見我的母親的聲音。行屍走肉一般地走回諧和居,呆坐著捱到了五點半,大約在我的父親和母親晨起的時刻,打電話回家告訴了這個消息。結束了通話以後,繼續底在慚愧、屈辱和惡劣的自我感覺當中獨坐了許久。我始終相信,我追求的成功從來不會是屬於我一己的成功,而我的挫敗自然也不是。於是我怎麼能留給閒雜人等、左鄰右舍任何一個把柄對我的父母指三道四,說石牧民果然不甚出息,兩、三年都無法為他的父母掙一點光。然而,我畢竟是再一次地挫敗了。

福佬話裡的「慚愧轉而生氣」大抵是這個意思。因為我進而開始十分地氣惱了!這輩子,從來沒有一件事教我給失敗這麼多次的。我自視為一頭獅子。我比較習慣睥睨,我比較習慣當我意圖征服,目標就匍伏。我除了不相信這世上竟然會有我做不到的事,更是不相信有一件事會讓我失敗了三次而無法達成!我告訴我自己:幹!我這下子是和「申請博士班」這件事卯上了。我開始有如恨那著名的誠品書店台大店的鐵架一般地恨起這件甚至缺乏一個具體的事,這件「申請博士班」的事。我感覺到它在將我抵抗,我於是開始恨它。那恨意就有如攻城者遭到守城者負嵎頑抗而生發的怨恨。而事情若是到了這個地步,就無可挽回了;我除了誓不返還地將它達成,再也不可能掉頭。

我所以開始努力地,暫時壓抑起我的慚愧。慚愧對於立刻重新開始擘畫下一次的申請,並不具建設性。我這麼告訴我自己。既然要開始為了下一次的申請而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如常地進行。我不能讓這個挫敗遲緩、癱瘓了我原有的生活哪怕只是一分一毫。就從把知道這個消息以前已經計畫進行的仍舊完成開始。當天早晨出門上課以前,我看見了我的弟弟石小球的網誌,知道了中國國民黨對於公民投票的態度以及他將要採取的行動。我感到憂心和義憤。我感到這個政黨反民主的傾向除了在他失去了長期獨裁的政權之後醞釀匯聚,更在他自信即相重新取得執政權的現在逐漸昭然若揭地準備大肆反撲。我在前往學校的當下就決定除了將石小球的新作品轉載於我的網誌,更要在當日下課以後對於這個問題深思並且發聲。我在慚愧、屈辱和惡劣的自我感覺當中的獨坐就結束在打開電腦,開始寫作既已開始構思的網誌。而我對於「申請博士班」這件事進行懲罰性的反撲就開始於無視於他的阻撓,將我的生活和我的學習繼續下去。

並且,也立刻開始部署我的逆襲。

TWILIGHT ZONE‧
寫成了新網誌以後已經接近午夜。我取出了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的唱片將之放送。在遭遇頓挫,期許自己奮起的時刻聆聽馬勒的這一曲,是我長久以來的習慣。然而,在美東時間三月十一日與三月十二日交接的午夜,我初次發現馬勒的音樂於我對自己的期許並不適切。馬勒的創作對我而言,一直是赤裸裸而不假雕琢地嗚咽或者咆哮。而那正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自負地倚恃蠻力的我所信仰的。我可以用蠻力完成白沙屯媽祖進香長途而艱困的跋涉,我就可以用蠻力完成我任何的目標。我一向不相信「計畫」。我一向相信只要目空一切並且奮不顧身的朝向目標前進就一定能夠抵達。就在馬勒的第二號交響曲進行到了第一樂章中段高潮的一連串巨響的當下,我領悟到了我屢次的失敗,正是因為我所執著的獲致成功的辦法。

我一向不相信「手段」。以「申請博士班」為例,我一向不願意直接同標的學府當中的教授先行聯繫。我一向感覺那是所謂「手段」。我一向感覺那是我除了用自己的優秀說服他人,不能夠也不屑採取的辦法。在美東時間三月十一日與三月十二日交接的午夜,當我聽見了馬勒之不足,也看見了自己。我現在身處於美國的學術環境當中。這是一個「沉默不是金」的文化。這是個期待一個人用盡一切可行而合理、合法的手段,方才肯定他所展現的企圖心的文化。當然,我並不認同。但是,我現在領悟到,我唯有將我所不認同的方式與價值也演練得俐落嫻孰,最後方才能夠展現我所認同而願意堅持的價值之珍貴。我必須對我所睥睨的瞭若指掌,方才有堅定的立場將之睥睨。

我現在是在美國,我現在是要在美國的學術環境當中生存;這個文化期待我戴上符合他的期待的假面,我,就要製作一張比期待中更精采細緻的假面。

我將馬勒換成了布魯克納的第七號交響曲。這一次是他的末樂章深深地將我打動。布魯克納不厭其煩地仔細將他的樂思交織再交織,簡直是到了一種機關算盡的地步。然而,正是因為如此,第七號交響曲的末樂章裡,最後一個堅定地陳述自己的主題得以顯得那樣的義無反顧並且雄辯滔滔。我在第七號交響曲的末樂章裡想念我的張咪咪。為了這個在遙遠的彼岸將我等待的女子,為了在遙遠的彼岸將我等待的所有人們,如果我必須千變萬化,如果我必須口是心非,如果我必須練達機巧,那我也要將之一再地演練貫徹。等到我用這個文化期待我施展的手段獲取我所希冀的,等到我得以歸返我所愛戀著的人們的身旁;我於是能夠問心無愧地在將我的假面丟棄的當下,告訴我的父母、手足和我的張咪咪,你們的石牧民,從來,從來沒有認輸。

在美東時間三月十一日與三月十二日交接的凌波幽冥裡,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的末樂章聽來如此。他遭遇了嚴峻底詰問與鞭笞,但是立刻以最後一個主題樂句的堅定陳述頂撞回去。

石牧民,從來不知道如何示弱和認輸。

三月十二日‧
美東時間的三月十二日早晨。我再度取道大條ㄟ去到哥倫比亞大學。我感覺到我的腳步異常的輕快。我已經計畫好暑假回到台灣以後如何為了下一次的申請而奮力,我已經羅列了一長串的待辦事項,他們全都指向我下一次的申請。我感覺到昨日的挫敗反而令我無比的堅定而且目標明確。我開始期待著每一個明天。我想起了自己上一次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是去年收到大多數的回絕信的,另一個挫敗的時刻。

挫敗,屢試不爽地令我重整旗鼓並且充滿鬥志。

我在經過那個屬於我的小小花圃時,在心中暗暗地告訴在台灣的大家:
請放心。我,是一頭獅子;我,除了成功,並不接受其他任何第二種結果,於是,我真的愛煞了我每一次的失敗。




u143774 2008-03-17 05:30:50

入境問俗且能謙卑以對,更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