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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後，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時而為積雪覆蓋。
校園中央的行政大樓Low Library前方的大階梯變得冷清。
在紐約不時降下瑞雪以前，學生們喜歡三五成群地坐在大階梯上；或者閒聊談笑，或者用餐。
近來氣溫總是在攝氏零度上下徘徊，經受得起刺骨寒風的只剩下鎮守著Low Library前方中央廣場的Alma Mater。

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之初，每天必定要去經過，植有紫色花朵的小花圃，現在也是一片蕭條。花圃裡的植物凋零乾枯了，每天不免還是禁不住要走近前去看看她們，一邊在心裡默默的期待早春。期待著氣溫逐漸回升以後的某一天，會發現第一個含苞的花蕾。松鼠們也不似以往活躍。近來牠們鮮少成群結隊地現身。仔細想來，哥倫比亞大學的冬天的確是讓校園進入了一個相對安靜的時期；你看，連中央廣場兩旁的噴泉也都不噴湧了。嗯嗯......也對，也對，噴泉的意義就在於不斷的湧動。在這個流水不時凍結的時令，讓噴泉繼續噴湧，噴著噴著就結冰了，的確是笨笨的。

好吧！經過花圃，花圃不開花。經過廣場，松鼠不出沒玩耍。經過噴泉，噴泉不噴湧。也只好認份的摸摸鼻子走上通往東亞圖書館的階梯。至少圖書館裡，大原木長桌下的獅子桌腳還是賁張著，大彩繪玻璃窗還是彩色的。這個學期，週四、週五的早上分別有「金瓶梅研討」和「中國哲學、宗教及文學思想名著研討」的課程，總會在一早就進入東亞圖書館。圖書館才剛剛開放，也就沒有別人會佔據那個從去年到現在已經習慣了的位置。於是能夠逕直走向大彩繪玻璃窗下，坐進窗櫺篩下的天光當中。週四和週五的天光各自不同，因為備課的內容迥異。週四在大玻璃窗下讀的是詳盡蒐羅、巨細靡遺到甚至不放過細數西門慶同潘金蓮性交姿勢的所謂「穢書」(這個是明神宗萬曆四十五年‧西元一六一八年「東吳弄珠客」為《金瓶梅詞話》作序時說的。)，所以說該叫做「光天化日」。週五的早晨複習的不是朱熹就是王陽明的《傳習錄》、〈大學問〉，與週四的讀物相比當真是光明磊落，所以說該叫做「朗朗乾坤」。你看，你看，花兒都不開了，松鼠都不玩耍了，校園都靜默了，這個沒事拉東扯西、胡說八道加話唬濫的老症頭倒是病入膏肓而且積重難返地死性不改。

還有一件事沒有因為氣溫驟降而改變。東亞圖書館所在的Kent Hall右前方的「欣智館」(Philosophy Hall)的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學生交誼廳還是每天下午有下午茶。大約下午三點，推開Kent Hall的大門，經過小草坪，右轉的時候跟羅丹(Auguste Rodin) 的「沉思者」(Le Penseur)打聲招呼，就抵達欣智館。學松鼠們蹦跳進交誼廳，這樣人們一看就知道這傢伙是來吃餅乾的。胡說八道的壞習慣尾大不掉，遇著甜食不知節制一樣難戒。為了戰勝自己，為了征服這個一輩子最嚴峻的考驗，所以規定每天只能吃三塊水果餅乾、三塊巧克力碎片餅乾和三塊OREO，跟同學星廷大約總共只吃三塊比起來，這樣的限額真是很少、很嚴苛......。你看，你看，都能這樣大言不慚，可以見得本性難移。愛胡鬧淘氣同樣沒有因為低氣溫獲得糾正。一天，在吃餅乾以前，經過了沉思者。赫然發現，下著大雪的時候依然只能靜坐默想的他，左肩上因為長久地被積雪覆蓋，竟然長出青綠色的凍瘡了！

你再看，你再看，還是這麼愛胡說八道。所以唬濫照舊，餅乾照嗑，走路照樣不專心。

這個學期的日文課不在Kent Hall上課。教室的地點在Fayerweather Hall，話說Fayerweather Hall是歷史系和社會學系的系館。怎麼去呢？欣智館的北邊是聖保羅禮拜堂(St. Paul Chapel)，禮拜堂的北邊就是Fayerweather Hall。於是，從Kent Hall出發，經過欣智館，繞過禮拜堂，就到了上日文課的所在。走向Fayerweather Hall的路途上，照例東張西望。看看禮拜堂的屋頂裝飾，看看禮拜堂的門邊的雕像......，走進上課的所在之前，舉頭看看旁邊的建築系系館 Schermerhorn Hall。這一看！乖乖！不得了，看見了本篇網誌的主題。

建築系的系館Schermerhorn Hall入口處上方鐫刻著：

For the advancement of natural science:

SPEAK TO THE EARTH AND IT SHALL TEACH THEE!

旨在增益自然科學：求問於大地，他便教導你！

打從剛剛進入哥倫比亞大學開始，就開始不安分地東張西望。看見了雄偉的Low Library廊柱上方的飾帶大書為了增進公益並榮耀天父大能的建校精神以後，便提醒自己莫望榮耀島國、父母及親友的賜予。看見了校園內四處出沒的莊嚴的獅子圖騰深覺自己來對了地方。看見建築系館對於他的學生們的期許之後不禁開始好事淘氣地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教誨呢？你說他含蓄吧！可他急切到要將自己深深地烙印在建築上長相左右，不容或忘。你說他招搖吧！他畢竟是沉默地高懸著。你不那麼地東張西望還看不見。他就這麼地在高處不發一語的提醒著，告誡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教誨呢？

於是在冷冽當中踱步到了Low Library前的大階梯，在Alma Mater身旁坐了下來。Low Library隔著哥倫比亞大學校園中央的廣場和大草坪一片片，遙望總圖書館Butler Library。望著總圖書館出神，赫然注意到了幾乎要將它忘記，其實也看了一整個學期的圖書館廊柱上方的飾帶。飾帶上依序鐫刻著：

HOMER‧HERODOTUS‧SOPHOCLES‧PLATO‧ARISTOTLE‧

DEMOSTHENES‧CICERO‧VERGIL

荷馬‧希羅多德‧索佛克利斯‧柏拉圖‧亞里斯多德‧

狄摩西尼‧西塞羅‧魏吉爾

又是一個你不知該說他含蓄或者招搖的教誨。並且，你甚至不知道該說他隱晦或者彰顯。他明白地告訴你偉人們的名姓，但也僅此而已，不告訴你他們何其偉大。倚著Alma Mater，開始回憶起偉人們與自己的生命聯繫的種種。他們，他們灼灼昭彰的智慧，都研讀過。打從十八歲，去到台北近郊的F大，就教於博學熱情的先生門下，研讀起古代近東史、希臘羅馬史，就開始自命不凡地熱心追隨這些光燦的名字們，相信自己會是他們不舛世代繁瑣的信徒。到如今近半生了啊！

那個在嚴格的希臘羅馬史先生的班上總是拿高分，愛放厥詞；還自認一己的熱情與熱血全然不該被戴上專事清談的文藝青年軟弱帽子，但是也莫可奈何的男生，現在坐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裡，倚著全世界的豐饒之母(Alma Mater是拉丁文，譯成中文差不多便是這個意思)，思索著自少年起已經熟悉的曖曖偉岸與大塊文采再度地被他現在就讀的哥倫比亞大學高高地舉起可能蘊含的意義。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教誨呢？

Alma Mater寬容而不發一語地令答案自心裡生發了出來。大佬......，我不當文藝青年好久了啊。(註)早就不是文藝青年了，於是乎突然看得清楚。他們，那些光燦的名字，都是無畏的言說者。荷馬無畏蒼老的時間要湮沒了傳說。希羅多德無畏世代的繁衍要隳壞了記憶。索佛克利斯無畏深沉的亡佚要抹滅了吟詠。柏拉圖無畏人心的退縮要妥協了猜想。亞里斯多德無畏萬物的細瑣要擾亂了省察。狄摩西尼無畏強權的鐵蹄要踏破了家國。西塞羅無畏暴民的兇殘要蹂躪了共和。魏吉爾無畏連天的烽火要膽怯了追薦。

他們，都是無畏的言說者。

於是乎豁然開朗！無畏地，言說下去。就好。

Alma Mater笑了一笑。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教誨呢？這是有待東張西望，看見了，聽見了以後並且願意去深思的教誨。




無畏地，言說下去！




--------------------所以又怎麼會怕少數無禮的中國人威逼恐嚇分隔線--------------------




註：一樣對於好友們識破這個謔仿寄予高度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