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週四(2/21)，入夜以後，紐約降下大雪。
週五早晨，照例有中國哲學、宗教、文學名著的研討課。
出門以前，稍微拉開窗簾，窺看天色，發現雪猶在下。
雖不是鵝毛大雪，但是天空中密密匝匝的全是飛絮亂舞。小陽台上的積雪看上去有好幾吋。
我樂得拎著相機，仗著近來對於寒冷全然無懼，牛仔外套加上圍巾就開心地出門上課去了。

從一百一十街的諧和居走到學校約略只是五個街廓的距離，週五(2/22)的早晨是抵達紐約之後，首次在大雪中步行到學校。低著頭，頂著撲面的雪花奮勇前進的時刻，想起了詩人洛夫的《雪落無聲》，心裡不禁開始覺得好笑。它之所以有似「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呈現為一個優美的意境啊，當真是因為柳宗元與洛夫都刻意地省略聽覺的描摹。因為啊，低著頭，頂著撲面雪花前進的時候，分明可以清楚地聽見紛飛的雪花打在身上一似雨滴一樣窸窸窣窣。才出諧和居前進了兩條街，就已經花去了與平常走到學校一樣多的時間。地面上深深的積雪時而拽拉著步伐不讓前進。棒球帽和圍巾才一會兒就侵滿霜雪。並且有雪花不斷地望臉上招呼，不一下就把眼鏡遮得模糊。一路上，行人都一個樣子，低著頭，緊抓住衣襟，頂著風雪舉步維艱地緩緩前進。我的前進教大雪給壓抑得遲滯，心裡卻樂得幾乎覺得自己拖沓的步伐其實是在奔跑！這麼大的風雪，一輩子沒看過哩！

從一百一十五街轉進哥倫比亞大學，校園果然一如我的猜想，是白靄靄的一片。落盡了葉的枯枝全教雪花給棲得泛白，中央廣場上分不清了走道以及草坪。一片雪白大地看上去剎是乾淨。但是雪白上，雪白裡的人多半都瘋了。學生們在雪地裡追逐，以雪球互擲，或者是三三兩兩滾雪球、堆雪人。雪地裡除了詩人們描繪的靜默無聲，多半就是人們敞開著心懷和喉嚨戲耍的笑聲。我只是獨自一人，拿雪球砸自己沒意思；於是擲起相機瞄準了平日喜歡，而現在多了雪白點綴的建築與雕像，不斷拍照。自Butler Library望Low Library拍照。走到廣場中央的Collage Walk拍一張兩邊建築物夾著行道樹，線條朝著視線焦點隱沒、匯聚的透視法實例照。原來張開雙臂召喚著全世界向她前來，現在變成張開雙臂捧著雪花的Alma Mater。東亞圖書館和欣智館前方的沉思者。與東亞系所在的Kent Hall隔著阿姆斯特丹道相對的法學院前方，過了一個學期我還是沒看清楚的怪物雕塑圖騰，多了雪花微微點綴，竟然讓它平日裡盤根錯節的猙獰看上去更接近景緻了一些。警覺到自己樂得差點忘了該進教室的時間的當下，心中油然而生的，是遲到以外的擔心......

我擔心起我的中國哲學、宗教、文學名著研討的授課教授。我擔心起他也得像我一樣頂著大風雪前往學校。並且他想必不會跟我這個生平第一次見識大風雪的毛頭小子一樣得意忘形。

他是Professor William Theodore de Bary，東方學者們稱呼他「狄百瑞」。狄百瑞教授出生於一九一九年。今年八十九歲。狄百瑞教授一九四一年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前往哈佛大學繼續學業之後不久，狄百瑞教授進入美軍服役，加入二戰。服務於軍情單位的狄百瑞教授，退役時官拜少校。從戰爭中歸來的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繼續未完的學業。一九五三年取得博士學位，並且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從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九零年間，執教於哥倫比亞大學的狄百瑞教授，除了因為致力於將四書、五經納入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課程讀物之中而聲名卓著，他並且是哥倫比亞大學以獅子作為圖騰的足球校隊的熱心支持者，幾乎不錯過任何一場比賽。

一九九零年退休的狄百瑞教授，現在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榮休副校長。八十九歲的狄百瑞教授滿頭華髮。上課時上身著西裝外套，並結有領結小啾啾。下身通常是牛仔褲搭配New Balance運動鞋。每個週五早晨，我坐在課堂裡，聽這一位年齡上幾乎能夠做我的曾祖父，而他取得博士學位的一九五三年我的父親年方四歲的老紳士，講解朱熹和他的《大學章句》、講解許衡如何在忽必烈王廷上力排眾議，將朱熹的新儒學教誨在元朝的統治下紮根、講解王陽明的社群意識......。第一堂課裡，有兩個學生在課程進行中闖進了課堂，才坐下沒有十五分鐘，又站起來走了。狄百瑞教授抬起頭來，說：「Well，他們想必非常不認同我的見解。啊......不過既然我是自願講授這門課，我想他們也拿我沒輒......」我當時還在深思、玩味教授用英文解說的「致知」的意義。聽見狄百瑞教授這麼說，我才第一次想到，是啊！狄百瑞教授八十九歲了，為了什麼坐在這裡為我們講朱熹呢？狄百瑞教授的夫人，Fanny de Bary也是一名漢學家；因為年邁，現在罹患阿茲海默症。狄百瑞教授在授課之後多半無法久留，他必須儘快返家照料狄百瑞夫人。我的狄百瑞教授，一九九零年已經退休的狄百瑞教授，當年與他論學的是唐君毅、牟宗三諸公的狄百瑞教授，甚至願意暫時離開他罹病的妻，自願前來為我們講朱熹，講王陽明。

哥倫比亞大學有一個稱之為CourseWorks@Columbia的網站。每一門課都有其專屬網頁。教授和學生們能夠利用網路介面進行交流、討論。教授們也能夠利用該網站將指派給學生閱讀的讀物上傳供學生下載。每一個學生登入之後，就看見自己本學期的課目明細，詳列課程代碼、課程名稱以及授課教授。在我的一覽表上，「中國哲學、宗教、文學名著研討」的授課教授欄，至今還列著：未指派(Not Assigned)。狄百瑞教授所說的「自願」，就網站上的蛛絲馬跡看來，還謙虛了。

朱熹講學問的傳遞、講世代傳承的道統。我聽著狄百瑞教授講朱熹，如沐春風之餘，約略開始懂得了一位現年八十九歲，但是還在講學，還在執意將學問傳授下去的學者的心意。

我於是在雪地裡擔心著年邁的狄百瑞教授。擔心他必須冒著風雪前來......

教授終於還是出現在課堂上，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到得了學校真是個奇蹟。」哥倫比亞大學一週的課程多半在週四結束，週五照例是不排課的。狄百瑞教授接著說：「基本上願意在週五出現的學生都已經精神可嘉，遑論大風雪，我感謝各位的出席。」教授還感謝我們......。週五繼續講王陽明。講課結束後，狄百瑞教授說：「我得先向各為道歉，我的妻目前因病住院，現在狀況危急......，我們可能必須視情況調整授課時間。」教授還向我們道歉......。

狄百瑞教授在對我們說話的時候，一貫地輕描淡寫。看盡了世態炎涼的他，甚至在提到可能病危的妻的時候，也僅僅只是說：「in a moment of touch and go......」(原諒我這一次不願意翻譯這句話......)狄百瑞教授淡淡地說來，但是我看見教授的眼眶一時泛紅，教授並且很快的壓抑住他的話音裡的哽咽。我不願意用這個比喻，但是，我的狄百瑞教授，面臨他攜手一世的妻的病痛，依然鼓作他全副的氣力，作為一個可比子路之「冠不免」的謙謙君子。儘管，他的眼眶一時泛紅；儘管，他一時哽咽。而我因為狄百瑞教授在轉瞬裡壓抑起他的悲痛為之鼻酸。

誰與我一同，不忍見到一位年邁的君子還在嚴謹地堅守著他承襲的教誨，一面抵抗生命加之於他的重擊；誰，看見了這一篇網誌的仁人君子，請與我一同，為芬妮‧狄百瑞夫人堅定地祈禱。


校園雪景請參看：http://www.wretch.cc/album/album.php?id=leoforlion&book=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