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戀人們在情人節便吃浪漫晚餐，不過節時用尋常餐飯；
偏是你倆在給定日子裡嚐不出浪漫，能作伴餐餐很不尋常；
沒奈何當今只能分隔兩地各自用饍，朝思暮想珍饈也懶嚐；
天涯邊是他恐怕妳冷清清不思茶飯，費思量烹食用閃光彈。

萬‧Appetizer：舊城小瞬間

後來，那個販賣精緻麵點小食堂裡，夥計們放聲把籠中小點吶喊得香噴噴、熱呼呼的那股子潑辣勁兒，有些風流雲散了。那是廁身大學口巷弄裡的一間小肆，左邊的一攤販售刈包，右邊一屋子吃川菜的饕客絡繹不絕。刈包配四神湯只好夜來用於打饞蟲，一桌川菜沒有三五好友，佐以老酒還吃不出熱烈氣味。我們於是總是走進當間兒的那間小肆。它賣蒸餃、賣湯包也賣珍珠丸子，蒸籠小巧個兒少，對我們兩個肚子總是先比眼睛飽的含蓄食客來說剛剛好。進門以前，小哥兒們從來都是叫我帥哥、呼妳美女還說我們郎才女貌，就算是我們倆都不很飢餓，連燙青菜都讓他們的奉承誇得忒有滋味。妳偏好珍珠丸子，我偏好一切裝在蒸籠裡的管他是不是丸子；我們都偏好跑堂小哥們的健精神，偏好他們一個個扯開了喉嚨，就比誰把菜名兒喊得宏亮喊得響。後來，我們都發現，他們經常只是大聲喊啊喊，忘情地喊啊喊，全副精神都交給喊，以致於沒有剩下的心思默記起我們的菜單。於是，一鼓腦兒的把或者是我們所點，或著不是的一大落蒸籠送到我們前面一一詢問、確認的時候，聲音就顯得格外溫柔細小。不想他們窘完了還是要逞豪邁扳回一城，於是把我要的冰鎮梅汁注得個表面張力崩潰邊緣的滿滿一杯。那是我們的戀情元年。他們的冷氣開得很冷，吆喝喊得很響，珍珠丸子上得很慢。

後來，紅襪隊(Boston Red Sox)摘下世界大賽冠軍。後來，我偶爾對妳大呼小叫，偶爾對妳不發一語。後來，妳伴著我跌跌撞撞，或者還血跡斑斑地從關渡的北藝大下得山來。後來，我們日復一日或者一前一後，或者攜手回到中和的小屋。時間一經久，小哥兒們有些改了容顏，有些不知去向。總之，吶喊聲是漸漸的小了，弱了。我們還是去。妳偏愛的珍珠丸子畢竟一似從前壯碩飽滿。我偏愛的，管它裡頭裝的是個什麼東西的蒸籠們畢竟還是能蒸出馥鬱多汁；並且，說真的，我才管他們是丸子、包子還是餃子！喊聲弱了，虛了，畢竟也借不走我們那個永恆的哪怕一分、一絲、一毫。那是從門口望內計算的第三張中間的大圓桌，妳坐在稍稍靠右面向店門口的位置。那天我吃錯了藥竟然願意清楚地說話。我其實只是想告訴妳我還以為只是微不足道的發現我說：

「張咪咪，妳對我的喜歡很特別，妳喜歡我的眼神，喜歡我寫的文章，喜歡我像小孩的部分，喜歡我喜歡的東西，喜歡我這個人本來的樣子，從來沒有人這樣喜歡過我耶！」

話沒說完妳的眼淚成串地落。我猜妳沒有想到，我瘋起來痴傻，怒起來凶狠，倔起來冰冷，靜起來悶聲不吭；可醒起來，省起來了的時候，畢竟居然心眼能看而且詞能達意。我猜妳聽見那些話，心裡又喜又委屈，又氣又欣慰，眼裡只好又笑又垂淚。我猜妳同我一樣，終於會忘了去計較珍珠丸子的滋味，忘了去評比小哥兒們的嗓子，忘不了那一日。

忘不了我孤僻、沉默的生涯中，吃錯了藥的神來之筆。

兔‧Main Dishes：異地小迷蹤

後來，我還以為我們只是暫時藉分別練習想念。後來，我才驚覺隔開我們的不只是遙遠，還有囿於這個宇宙之法則的莫可奈何。後來，我們只是一時相約來年，整個世界就聯合起來對我們的天各一方落井下石，攪得我身邊出沒的人們的長相看上去奇形怪狀，話音聽起來古哩古嘎；攪得我們彼此的世界晨昏錯亂，日夜顛倒。後來，我只得認份地在這大城中居住下來。後來，我甚至在這大城中屈居於小規模的移動。每天在不出十個街廓的距離裡來來去去，去上課，去看花，去看松鼠，去研讀校園裡或醒目或隱晦的種種，然後來家。然後睡下。

我若不是獨自在此地，來來去去當中也不會沒有妳與我的十指交扣；妳知道，我向來是如何地堅持那樣牽著妳的手。我若不是獨自在此地，花朵、蝴蝶、松鼠也不會那樣安然地綻放、飛舞和蹦跳；妳知道，我會拽著妳將他們親近和追逐。我若不是獨自在此地，校園裡的建築和鐫刻著的文字也不會那樣地兀自默然著；妳知道，我會如何喋喋不休地代替他們向妳發言，一時間幾乎讓妳忘了我平日裡甚至能夠大半天除了吻妳以外什麼動靜都沒。我若不是獨自在此地，妳也不會在每一個夜晚惆悵地安然入睡；妳知道，我不趁機嗬妳的癢嗬得妳邊笑邊求饒，不會善罷甘休。

我若不是獨自在此地，不會發現那個萬物之主，惡意地暗暗安放在人們身上的促狹玩笑。妳知道，祂如何訕笑我們終極的孤單嗎？我若不是獨自在此地，我若不是日夜將妳想念，不會發現，祂譏嘲我們的孤單的方式：祂讓我們每一個人自己嗬自己癢的時候，不會癢。

於是妳曾經又愛又恨的，我的孩子氣，如今顯得好是多餘。我所以安靜地在我僅有的街廓之間，小規模地移動著。不玩耍，不作怪。並且閒置於我還新穎的大城，不去探險。閒置昔日為了妳而好奇的味蕾，不去獵奇。

都放了寒假，空閒出了大把大把的光陰，我才去到城市的遠處與深處。跟隨著同學們，我初次去到城市的東北郊，多有來自台灣的移民們聚集的所在，那兒座落一間烹煮故鄉滋味的小餐館，一進門，撲鼻的氣息直教我霎時間混淆了自己身在何方。我被領著去到了我居住的岩島的南端，在名為春泉的小街上，一家小店會自磚窯當中取出烘烤得香熱的pizza。我去了不只一次。同樣一張pizza次次都不教我膩。我也去到更南端，來自中國的移民聚集的所在，那兒一棟遠近馳名的大茶樓專賣港式飲茶。我依舊是管他丸子、包子或者餃子，看到蒸籠魂就亂飛。我甚至造訪了其實位於學校近處，卻從不曾涉足的越南館子。嘗試了我們當時在大學口的越南館子當中不曾見識的菜色與氣味。我徒步穿過了中央公園，尋得了一家因為甜品而高朋滿座的小肆，他們有絕學在手，所謂急凍熱巧克力，我點的一杯更添加了濃濃的花生醬調味。我甚而離開了我所居住的城市，在這新大陸的空中飛行了一陣，在客機裡，我熱心地研究牛排館的排名及報導，搜尋在我的城市中獲得好評的去處。「跟著我就有好牛排吃。」我從來都沒有忘記。我即便無法一一嘗試他們是否名符其實，也要溫習我為了妳演練得嫻熟的刀法。妳知道，我又是如何地堅持著讓妳得以繼續對姊妹們炫燿：「張咪咪和石小民一同吃西餐從來無須勞神動刀。」

我在離開妳，出發前往異地的當下就憶起盲眼詩人「世界是一座迷宮」的讖語。我終於來到了這個城市。我終於在城市中開始四出查訪。或者徒步在街道之間漫遊，或者遁入地下交錯的鐵路系統。不消許久，我就發現這個於我尚屬年輕新穎的城市其實陳舊。城市裡一日變換更甚一日的滄海桑田曲折出許多的歧路，許多的誤植，許多的陷阱。我於是用我無畏的行走將之試探。直到我屢次安全而正確地發現我的去路，尋獲我所計畫的目的地，才在隻身的抵達中發現，失落了我的故土，失落了我的故人如妳的我，不過只是在迷宮當中一再地確認並非出路的死巷與角落；不過只是在這個異國的大城當中，一再地演練以抵達作為掩飾的迷途。我於是在迷蹤裡將妳想念。我於是援引妳在迷陣中突圍。我最終開始喜愛起這城市的錯綜複雜。我最終開始喜愛起我所造訪的去處在大城中星羅棋布。我最終又開始逞恃起我的孩子氣，在城市裡南走北闖；而我最終為我的孩子氣搭配起男人的方向感，那些我探勘過的所在去過就不忘。

我在心中擘建一座詳盡嚴整的大城。其中阡陌交通，眉目清楚。等待妳入住的來日。

水‧Dessert：新城小未來

後來，從今而後的後來，我定會為妳一再校正經我畫製，迷宮與城市的藍圖夙夜匪懈。我定會為妳一再蒐集為我試探，等待著迎接妳的去處不厭其煩。我只有唯一的請求。我只衷心祈願妳終於的前來。那會讓所有食物翻為仙筵，會讓所有藍圖一夕完善，並且會讓一整座巨大的迷宮豁然暢通化解的，有妳共同品嚐方有真味的滋味。





他們都忘了去慶祝的，每一天都值得慶祝的，不是情人節，不只是情人節的那一天快樂。
(我閃！我閃！我不停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