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零七年，台灣國紀元 - N年，我生活在距離我的島國遙遠得不可以道里計的紐約市。
公元二零零八年，台灣國紀元 - (N - 1)年來到的那日，是我的母親的誕生日。
我無法和我的父親大石頭、我的弟弟石小球和他家大掌櫃一道陪伴我的母親，陪伴她吹滅蛋糕上的燭火，陪伴她許下來年的祈願。
於是，我試著描繪我的母親，藉著它向我的母親說：「媽媽，生日快樂！」，藉著它想念我的母親；
藉著它，讓閱讀我的人知曉，我有如此一位善良、溫柔而慈愛的美麗母親。這當然是一紙情書。

最好的時光‧其一

降下瑞雪以前，過節的氣氛已經在紐約市的街頭悄悄地匯聚。那個節日是耶誕節。基督誕生兩千多年以後，人們藉著他的生日，與久別的親友重聚，彼此給予祝福。人們慎重其事的為它忙碌著，準備著。街道邊林立起販賣耶誕樹的臨時賣場。某個夜裡，當我自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走回諧和居，就曾經目睹巨大的貨車裝載著數以千百計的耶誕樹，呼嘯過諧和居前方的教堂園道(Cathedral Parkway)與大條ㄟ(Broadway)交叉的十字路口。哥倫比亞大學的各個圖書館、大條ㄟ上頭林立的商家、諧和居附近的郵局，都分別張貼出各自在耶誕假期期間開放或者營業的時間。街道邊發放的傳單、電視上的新聞報導中開始放送美國這個商品消費型文化當中「節慶等同於折扣，等同於消費、購物」，各方的優惠、促銷訊息。我居住其中的這個城市，在冷冽的雪地裡暗中醞釀著熱烈。

這個冬天，這個我必須在遠離我的島國的所在去度過的冬天，意外的讓我開始反省節日的意義。還身在台灣的時節，我也曾陪伴著我的戀人擘畫、度過我們的耶誕夜。各個餐廳推出他們的「耶誕大餐」，我曾經工作的書店也不免企劃一些耶誕促銷活動。當我身在異鄉追憶起從前，我發現我的島國，我那一再被殖民的島國，與紐約相較，耶誕節日的氣氛與噱頭真是一點兒不少。而當我身在異鄉體驗著這異國的節日，我發現並不是每一個人，並不是每一種族群都一樣熱切地期待著耶誕。中東裔的人們不期待，那不是他們的節日；印度裔的居民不期待，那不是他們的節日；......；我的同學星廷和我不約而同地發現，今年開始在異國生活的我們也不期待，那不是我們的節日。我們共同期待著，我們早已經開始期待著的是今年的陽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天是陰曆節氣裡的「冬至」，那是我們的節日。冬至吃湯圓。我們於是早早地揪集一群來自台灣的朋友，彼此約定冬至夜裡一起吃湯圓。

冬至的那一天，我和幾個朋友先去到了紐約市的Flushing區。那兒有個號稱「小台北」的小小聚落。我們在那兒買到了桂冠的花生、芝麻湯圓。約著一起吃湯圓的同學約有十三個人。於是我們又多買了紫米花生、紫米芝麻湯圓。總共是六盒。我毛遂自薦，要負責煮湯圓給大伙兒吃。為我喜愛的人們煮點心，一直是我的小小嗜好。還在誠品書店台大店工作的時候，每到冬至，總是要請同事到家裡吃我做的紅豆湯和湯圓；到了美國的第一個冬至，我又在爐火邊為同學、朋友們烹煮湯圓。大伙兒在客廳閒聊，我在廚房望著瓦斯爐出神；我在冥想我一向以來所吃的湯圓，我在冥想我的母親一向以來為我煮成的湯圓。我在想念我的母親......

一向喜愛吃食甜品的我，自然也一向愛吃湯圓。然而，不是那有紅有白的小小湯圓，更不是包著鮮肉餡，習慣上在烹煮時會加入茼蒿的鹹湯圓。我只吃包有花生或者芝麻餡的湯圓。起初，擔心燙著了，只敢小心地輕輕咬下一口；然後，花生或者芝麻餡料不免緩緩地自缺口流洩。這時，又擔心要辜負了飽滿的餡料，怕它就這麼地流光了，於是趕緊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富有嚼勁兒又彈牙的糯米和著鮮甜的餡料在口內化開，嚥下去，也就把暖意與幸福的滋味送到心坎裡。我只知道，自懵懂以來，母親為我煮好的湯圓，始終就是這樣的滋味。然而我已經失去了最初的線索，無法去憶起最初的那一碗湯圓。母親的湯圓，與我的世界一同發生，無法考證。自開天闢地以來，母親的湯圓已經存在。

母親烹煮的湯圓，白玉一般的，沐浴在黃褐色澤的清澈湯汁裡。吃過了湯圓，啜一口湯，又是另一番香甜。

於是我還以為，世界上各處的湯圓，都會在香甜的汁液裡悠游。吃著母親的湯圓長大了的我，開始到遠處求學，開始與同學、朋友共度冬至時節以後，才發現，母親烹煮的湯圓實在獨特。才發現，人們多半就把湯圓放進清水裡熬煮，熟透了就把湯圓自水裡舀起；煮過湯圓的湯水，因為湯圓上頭的裹粉而變得白濁，大家是不喝的。若不自己烹煮，到販賣有湯圓的小肆裡購買，則多半搭配上酒釀或者紅豆湯。母親烹煮的湯圓，只有我家吃得到。我開始在冬至時節，為同事、朋友準備紅豆湯和湯圓以後，仍然要年年回到家中，吃過母親的湯圓，喝過包圍著湯圓的香甜湯汁，才能算是吃過了當年的湯圓，才能準備好迎接來年。

我在紐約‧曼哈頓島西北邊一百一十八街，主修資訊工程的同學Linda家中的廚房，望著爐火，要用母親的方法為朋友們烹煮湯圓。先要準備好兩個鍋子，一鍋燒開水，一鍋在鍋底放上適量的砂糖。水即將煮沸之前，開始燒煮砂糖。盛裝著砂糖的鍋內沒有水，砂糖會因為受熱慢慢地溶化，最後變成散發著香甜的焦糖糖漿。此時將另一鍋已經煮沸的水緩緩傾注到裝有糖漿的一鍋當中，母親的湯圓裡，扮演著畫龍點睛，提點著湯圓的甜味清澈而香甜的湯汁，於是告成。這時，應該要另起一鍋，將湯圓投入沸水中烹煮，待它們一一浮起，舀入先前準備好的湯汁中便大功告成。當天因為鍋子並不充足，我於是直接在焦糖湯汁裡烹煮湯圓。

我依著母親的方法逐步的操作。同學們很是新奇，偶爾圍在一旁觀看。過程裡，我專注的時而看著爐火，時而注意著鍋內的水是否即將煮沸......。同學笑說：「你看他連煮個湯圓都這樣專注，一直盯著湯圓看呢。」又有人說：「我們要一起盯著湯圓，這樣它們才會因為我們的殷殷企盼而熟得快些。」原先只是默默的藉著烹煮湯圓，一邊想念母親的我，聞言一陣鼻酸。廚房裡，年復一年為我烹煮湯圓的母親，用她的視線投注給湯圓的，是耐心與愛吧。年復一年，我在香甜的湯汁裡，吃到的是我的母親的專注，吃到的是我的母親的疼愛，吃到的是她從我的外公掌上明珠一般的驕縱么女搖身變成我無微不至的母親的勞苦與心意；只是，它們全都一一地化身成為湯圓。我一邊吃著自己依照母親的方法煮成的湯圓，一邊在心裡慚愧的懺悔。我怎麼要等到身在天涯以外才懂......

當天，有些同學對於母親的湯圓的滋味很是喜歡。直說焦糖湯汁煞是香甜，仔細地向我詢問清楚了做法。白天裡採買的湯圓共有六十顆，我於是將它們分成三次烹煮。我發現，即使是同樣的一套步驟，我也只有在第二次的操作裡煮出了真正逼近母親的湯圓的滋味。我頓時覺得有那麼一些失落。我的母親賜予我的疼愛和教養是那樣的豐厚而巨大，有著綿密繁複地交織著的紋理，我甚至無法在異鄉完整的複製。湯圓的滋味或許只有些許的差別，卻很醒目地表徵著我和我的母親之間，現在橫亙著海角天涯的距離。

我很想念我的母親。我很想念那個我烹煮不出的，湯圓的滋味。我很想念我還年復一年品嚐著母親為我烹煮的湯圓的，最好的時光。

延伸閱讀，弟弟石小球筆下的我們的母親：http://blog.roodo.com/littleball/archives/464818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