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16 23:53:23石牧民

紅豆餅福音書

起初,世界是一條小巷。
我的母親每日要前往竹山的小學任教,
我的父親在台灣電力公司的南投區營運處擔任電機工程師。
白天裡,他們無法分身照看年幼的我。
父親於是將我交托給他的姊姊,我的五姑母。起初,世界是五姑母的住處所在,位於草屯鎮的小巷。

小巷內住有一些許多年以後的我不能將之全部記取的人家。接近巷口住的是在對街的炎峰國小任教的黃老師,與五姑母的住處只隔著一戶人家的是經常陪我玩耍的小鳳姊姊,巷底有一神壇,偶爾會有道士、乩童作法或者是扶乩過火。我有一台三輪車,我騎著三輪車在世界裡巡遊。五姑母早上多半會到鎮上去。臨走前,總是囑咐我:「姑姑去買菜一會兒就回來,你要乖;如果乖,姑姑就帶紅豆餅回來給你吃。」其實,在上小學以前,我還沒有演變成為一個過於調皮搗蛋的小孩;我只會騎乘著我的三輪車,將世界周遊一匝又一匝,想著五姑母要從鎮上帶回家的東西。繞啊繞,繞阿繞......,乖乖的就有紅豆餅可以吃。繞啊繞,繞啊繞......,我的三輪車一次一次的踏遍整個世界和宇宙,終於壞了,踏板落了下來;節儉的父親會用鐵絲將踏板固定回去,直到它又經不住我對於紅豆餅焦急的等待而再一次脫落下來。接近中午的時候,五姑母就會回來;多半真的會遞給我那鎮日期待著的紅豆餅。

那是即便在島國中的任何一處,即便是許多年以後,都一樣盛裝在黃褐色的小紙袋裡;捧在手裡暖洋洋的釋放著餘溫和芳香的紅豆餅。我接過了紅豆餅,都忘了三輪車停放在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便坐在五姑母家門口的竹製小板凳上吃了起來。有時候,畢竟沒有泯滅了良心;我會一邊啃咬著手裡的紅豆餅,一邊起身到全世界去尋找我的三輪車。我一邊走,一邊走,一邊吃啊吃;一邊走啊走,一邊吃啊吃......

我走著走著也越長越大。

有一天,長大了一些的我在巷口的黃老師家中上完了數學課,走啊走的從草屯鎮走回了中興新村的家中。那一年,陳昇發表了他的第二張個人專輯〈放肆的情人〉。於是在那個剛滿十歲上的旅行裡,在馬路邊走啊走的時候,口中咀嚼的暫時不是紅豆餅,我哼唱著陳昇的「我的明天」、「獵人與羔羊」和「宿命」。另外有一天,又長大了一些的我,在台中縣烏日鄉的明道中學就讀;星期六的中午,我往往會趴在牆上看著明道中學聞名遐邇,而其實我理應身在其中的龐大校車車隊駛離學校。看完了校車隊耗時二十分鐘不止的表演,我會自己一個人出發到台中市看一場電影。又有一天,更是長大了一些,看過了更多的電影的我,跌坐在台中市的豪華電影院當中,在電影散場以後,久久無法起身。那是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藍色情挑〉(Trzy kolory: Niebieski)。我呆呆望著已經退去了光影的空白螢幕,心不在焉的咀嚼著嘴裡的紅豆餅,心裡想:哇塞!這是什麼東西?我沒看懂耶,但是原來電影「也」可以這樣拍......兩個星期之後的有一天,在我連續第三個禮拜到台中市去看〈藍色情挑〉的時候,我決定沿著明道中學前的中山路一路走到台中市;在路上,我買了一些紅豆餅果腹並且犒賞我隱隱作痛的雙腳。

後來,我分別又在電影院裡連續好幾個禮拜地看了四、五次的〈白色情迷〉(Trzy kolory: Biały)和〈紅色情深〉(Trzy kolory: Czerwony)......

我走啊走,走啊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身在台北。我走到台北市的各處去買紅豆餅,我吃的紅豆餅開始添加進了各式各樣的況味。我曾經為了與我一起在金馬影展中排隊,有著圓呼呼小鼻頭的可愛學妹購買紅豆餅,並且在黃褐色小紙袋上寫下關於年幼的我和五姑母的事蹟。不過,也許不是每個女孩都能夠像我的張咪咪那樣地了解到,我願意與她們分享紅豆餅所代表的重大意義。有一天,另一天,和隨後的許多日子,走啊走的我漸漸地發現世界與我因為各自的存在,不斷不斷的將彼此感染的愈發複雜。騎著三輪車的我吃的紅豆餅裡頭包的就是紅豆,長大了,走在台北街頭的我會發現別人手裡的「紅豆餅」包裹著的是起司、巧克力或者甚至有菜脯。而認識了我的哥兒們智淵以後,我會用李希特(Sviatoslav Richter)在日版JVC的唱片裡演奏完舒伯特(Franz Schubert)的第廿一號鋼琴奏鳴曲(Piano Sonata in B-flat minor, D960)的第一樂章所需的時間去理解與記憶明道中學的校車隊全部駛離校園所需的時間......

後來,我走啊走的經常走在公館的汀州路上。經常獨自看電影的所在變成了東南亞戲院。汀州路上有一家人盡皆知的販賣紅豆餅的小店舖,經常大排長龍。我只吃過一次。但是,我喜歡他們只販賣包裹紅豆和奶油的「紅豆餅」的簡單執念。有一段時間,東南亞戲院旁的小巷裡出現了一個販賣紅豆餅的小攤販。一個年邁的阿婆經營著。她作的紅豆餅實在難吃。於是,經常一個也賣不出去;於是,我經常向她買紅豆餅。時日一久,我會幫她在週六的傍晚一起把沉重的推車推回她租賃的狹小住處。下著雨,阿婆會偷偷的瞄一瞄堆積如山滯銷的紅豆餅暗自嘆氣,......後來,有一天看完電影的我再度走去到巷子裡,阿婆不見了。

我走啊走,走啊走,有一天,遇到了我的張咪咪。我們後來一起牽著手走啊走,走去師大夜市買食神皮皮介紹給我的,被老闆命名為「車輪蛋糕」的紅豆餅;有時候,走到復興北路上,市民大道附近買近幾年廣受歡迎的「同心圓」紅豆餅。白頭髮老闆的車輪蛋糕和復興北路上的紅豆餅都有一些包裹著奇奇怪怪的餡料的「紅豆餅」。我只吃紅豆餅。我的張咪咪倒是很樂意嘗試許多不同的選擇。我一路走啊走,走啊走,吃的都是包裹著紅豆的紅豆餅;我十分不願意紅豆餅裡頭包裹著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如果不是紅豆,而是其他任何一種哪怕比紅豆餡兒更適合「紅豆餅」的怪東西,我還能憑藉著什麼去記憶我的五姑母、我對於行走的喜愛以及我一路行走下來的見聞呢?

有一天,我和張咪咪走啊走著,各自咀嚼著紅豆餅。我吃紅豆餅,她吃萊姆葡萄「紅豆餅」。我大聲地對她說:

悔改吧!汝只能吃唯一的一種紅豆餅!

張咪咪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忍噱不住;石小民又在發瘋了,她想。但是還是很有耐心的問了一問:為什麼?
我說:你們這些不堅信的冥頑者,快快悔改吧!你們崇拜著令人目眩的琳瑯,將那虛惘當作金牛崇拜。快悔改吧!妳只該吃唯一一種包紅豆的紅豆餅!
張咪咪問:不然呢?
我放大了音量說:蠢物!會下地獄的。妳會在紅豆餅的地獄裡日日煎熬!
那你呢?張咪咪問。
我會上天堂啊!
張咪咪說:你上天堂不拉我一把?(註)
我說:你們這些不堅信的人,會下到紅豆餅的地獄。那裡只有包紅豆的紅豆餅。沒有什麼起司、什麼巧克力、沒有什麼萊姆葡萄了。罰你們永世只能吃包紅豆的紅豆餅!我會去到紅豆餅的天堂,那裡只有包紅豆的紅豆餅。我永遠有包紅豆的紅豆餅可以吃。所以基本上,我們是去同一個地方啦!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張咪咪很滿意的將我擁抱。但是還是死不悔改地吃她的萊姆葡萄紅豆餅。

後來,我走啊走,走啊走,發現自己身在美國的紐約市。張咪咪在島國中等待我。我們的愛情,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試煉,有待我們將之克服超越。我身在舉目四望,無一處有紅豆餅的地獄;張咪咪身在遍地都是紅豆餅,但是沒有我與她分享的地獄。我們行經死蔭的幽谷,但是我們都不怕。我們有要在充滿著紅豆餅的彼岸永遠在一起的堅信!


註:語見〈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嚴歸與白譚的對話;哪一個段子自己找!








張咪咪 2008-01-04 23:53:55

我愛吃的紅豆餅口味是「萊姆起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