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30 02:50:52石牧民

一則旅行的意義

我的朋友,屢次讓我在她的注視之下不自覺的羞赧起來,
有著清澈得讓我不敢逼視的美麗、深邃眼眸的朋友,前往太平洋東南方,
滿溢熱帶陽光的,赤道附近的島國旅遊去了。

出發之前,我們談論起了陽光、沙灘和種種關於旅行的設想。

我猜想,約略是在朋友所搭乘的噴射客機望南越過北回歸線上空平流層的時候,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清醒著,耳際是李斯特(Franz Liszt)的B小調鋼琴奏鳴曲(Piano Sonata in B minor, S.178),腦海裡徘徊著的是幾年以前,我在這個島嶼的東北方看到的山巒和日光交織成的奪目風景。

那是二零零三年。
夏天的伊始,我第一次跟隨著苗栗白沙屯媽祖徒步到北港朝聖。
我自己都不確定該不該將那一年的遭遇歸因於「運氣」;
總之,二零零三年,健步的媽祖婆從北港回鑾苗栗白沙屯,
僅僅只花去了這個人間不眠不休的三十個鐘頭不到的時間。
渾渾噩噩地終於捱到了終點以後,我發現「遙遠」在心裡有了一種不曾有過的定義。
至少,心中衡量「遙遠」的尺度,已經截然不同。
並且我同時發現,鎮日裡的毒辣日頭,(也許甚至也應該包括午夜的月光),已經將我的肩頭和雙臂熾成飽滿、腫脹的暗紅色。
後來,手臂上開始大片大片的脫落下壞死的皮膚組織。
就在身上還佈滿陽光刻蝕成的傷痕的夏天尾巴,
我又騎上了單車,從台北出發,計畫一路沿著東邊的海岸下行,
去到島嶼的南端。

那是開始旅行的第一天中午。
我騎著單車,經過了九份、金瓜石附近的陰陽海的海域邊。
我的右邊是自海平面以下開始爬升起來,傳說中也許還蘊含著豐富礦脈的山巒,
還有自山巔蜿蜒而下,爬滿了整個山坡,昔日礦場的巨大排煙管道。
左邊,是在幾次水域的顏色、光影變換之後,一股腦兒地鋪陳出去的海洋。
兩種巨大的物件中間,夾著我;
還有我的單車輪下蜿蜒著的細長公路。
我就這麼地慢慢踩踏著,踩踏著。
一邊感覺著在不久前跟隨著媽祖婆步伐的時候已經熟悉的,
一道道比雨絲還要密集一千倍的金色光芒不斷地往身上招呼的燒灼感;
一邊,時而望一望遠方大約可以作為這一次的一鼓作氣預備抵達的標的物,
時而只是無意識的低垂著頭,
細數在車輪下一一閃過的路面號誌線。
公路有著太漫長的綿延,溫度有著太窒悶的包圍,陽光有著太殷勤的戳刺的這個剛剛開始的旅行途中,
我都忘記讓自己去警醒到,
去點數為車輪所拋卻去了的路面號誌線,其實,是計算不出里程的啊...!
所以,
我的前方還是延展出一望無際、未見減少的去路,
那些我要花掉很多精力去踩踏踏板,並且流出很多汗水去滋潤衣服才能夠去經歷的未來的兩旁喔,
有時站著並不華美的屋宇一間一間,有時站著「吧逋!吧逋!」阿伯和他那些個,
伸出舌頭在冰淇淋上把炎熱徒然一一舔不掉的顧客一個一個。
啊...啊...我就那麼的氣喘噓噓踩踏著踩踏著。
在驕陽、時間、路途的無垠裡的正中間,踩踏著踩踏著。

把單車停下來一會兒,取出汗巾擦拭身體的時候,
我回頭望了望。

我都忘記是我,還是我生命中其實也一直在播報著的旁白先生是否這麼說:
乖乖隆的咚!

我看到從巔峰緩緩向海平面降落的群山,
正以他悠然傾斜著的曲線,領受著自畫面另一角的頂端,燦然地被灑落下來的金針千萬又千萬。
因為我的回望,置換到了右手邊的海面漂浮著閃亮鱗片,被略鹹的海風吹拂得也是萬千又萬千。
屋宇、人影全都變成細膩粧點。

我看著看著,看得都傻了。
原來要回頭啊...!
平淡庸俗,剛才還在剛才裡的平淡庸俗,一回首全成了風景。

我回到沙發上。
耳際的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剛剛到了吳濃軟語的段落。
李斯特自己也堪稱是個偉大的旅行者,他在時、空裡都一再一再地漫遊旅行。
雲遊四方收拾起的是珠玉串起的「巡禮之年」(Années de Pèlerinage),
在文學、人心裡上窮碧落成就洋洋灑灑的「浮士德交響曲」(Eine Faust-Sinfonie, S.108)。
我就這麼在沙發上,想要思索一點關於旅行的意義。

每天大致上都從眠床的同一邊清醒過來,
昏沉裡摸索著身體裡很多昨天積聚起來的記憶找到前往盥洗室的路徑,
搭乘同一個路線的大眾運輸系統前往辦公室有時候還因此認識駕駛員,
更不用說在辦公室裡前天、昨天和今天操作影印機的畫面、程序沒有了日曆絕對區分不出誰是誰哪天是哪天...。
這真是個悽苦的隱喻說明著每一天都在驕陽、時間、路途的無垠裡的正中間那一點,踩踏著踩踏著,踩踏著踩踏著。
踩踏得踩出了眼角的細紋和微凸的肚腹都還是只能在一整個時空的無垠的正中間。

關於旅行的意義與精神勝利法所以是:

拋卻了慣常的路徑,此後的每一步都可以是未知,於是乎就等於是已經抵達了天涯,每一次跨步都是新的疆界;
逃脫了一再重複的循環循環,此後的每一刻都可以是新局,於是乎就等於是身處亙古以來時間的末端,得以闖蕩出新穎的分分秒秒。

然後,然後回首,庸俗、平凡的昨日,竟然也就一一地全都成為了風景...。
最後,連再一次回歸到常軌和重複裡,也都有為了再一次啟程去探勘的嶄新意義。

離開了沙發,把我思索的關於旅行的意義與精神勝利法紀錄下來的這個時候,
我的朋友,
也許已經坐在南島雪白的沙灘上,身旁包覆有碧海藍天,頭上是剛剛為自己發現的大草帽,
正在聽潮或者閱讀一本小書......

我的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正要收煞,它說在方寸間天南地北的浮想連翩也是旅行。
Viola 2007-07-01 18:54:47

最近的小民像是一名哲學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