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08 00:03:57石牧民

教養(一)

(一)

她放下書,先看了我一眼,隨即低下頭。我注意到她臉上又浮現了沮喪時候的慣有表情,其中似乎還多了分不知道是惱怒還是那種心有不甘的神色,我說不上來。見她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我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方才讀到的段落上。

就這麼過了好些時候,才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口吻很緩慢的吐出:
「你知不知道,朱天心,朱天文從小認識的就是像胡蘭成那一類的人物?」

我甚至不能確定,她句子裡的「你」指的是不是我。

眼見她話才說完,又拾起丟在桌上的不知道哪一本朱天心接著往下讀。雖然,臉上仍然是那個沮喪中參雜著不知道是惱怒還是心有不甘的表情。

換我把書放下了。很慎重的,我觀察著那個表情,一個不曾認識過的表情。我總是覺得,「表情」其實是經由情緒去調和出來的,像顏色一樣,你總是可以用不同比例的黃色和藍色去調和出種種色調的綠;於是,像今天這樣,我常常在熟悉的臉孔上發現極其陌生的表情。在我所認知的沮喪的表情中間,多了一點無以名狀的情緒,她的臉上於是出現了那個新的,雖然還是可以歸類在沮喪之中的表情。

不到一個禮拜的後來,我懂得了那個參雜在沮喪之中的,當時令我困惑的情緒;懂得了那個表情。

還是朱天心。她在一通電話中告訴我中天心的女兒在讀國中的年紀上就讀遍了卡爾維諾;以及她如何在旅途參訪中引用卡爾維諾的話語讓同行的諸作家啞口無言的事蹟。還不忘強調:

「人家小朋友連出國旅遊都是跟張大春、楊照…,反正是一大堆作家一起去!」

「你哪兒來這麼多八卦?」

我當時擔心,這些訊息在她腦袋裡的性質該不會跟報紙影劇版上的無聊花邊新聞有所雷同吧?

然後我開始有些明白這一個禮拜以來,她無端地,經常性地嘆息的意義。她羨幕當今台灣文壇上備受矚目的這些青壯作家們的「家學淵源」;那種教養,是像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永遠也不會擁有的。朱天文的父親是朱西甯,從小認識的父執輩就是像胡蘭成這樣的大家;後來,朱天心又有了女兒,在同樣的教養下,國中就讀起了卡爾維諾,能請益的又是張大春、楊照等人,未來想必也是要大放異彩……。

「拜託!妳夠了吧!」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嗤之以鼻。還說得忒有其事呢!彷彿文學可以是小說中各門派的獨門秘籍,再不然就像是中古歐洲的居爾特一般,是可以經由結社與排它而壟斷的技術。

「還不只這樣呢!」

幾天之後,她又將這個觀點推向了另一個層次。

她向我描述,在一次關於魔幻寫實的文學座談會中,當莫言說起他在中國大陸的故鄉是如何地充斥著各種奇異而俯拾即是的傳說,張大春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繼而若有所思的畫面。言下之意頗有中國大陸的作者們又壟斷了另一種為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羨慕的當今台灣文壇上備受矚目的青壯作家們永遠也不會擁有的教養之意。

「照妳這麼說,難道這文學的教養與傳承就這樣以中國大陸為核心,越往外圍就越稀薄,到了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更是一點都無法掌握囉?況且,還得要假設普世之中就只有這麼一種文學的教養與傳承。」

「……。」

我朝她扮個鬼臉,享受著又一次駁倒她讓她嘟起嘴的快意,繼續看我的書,並且不時用餘光偷瞄她生悶氣的表情;她一言不發地坐著賭氣,心中想必在抱怨我總是用她所謂「比她清楚的邏輯觀念」欺負她。

我喜歡她生悶氣的表情,通常是以不服氣但又不得不認同的情緒調和而成:皺起她的圓鼻子,想要反駁卻欲言又止,嘴角有極微弱的顫動。

我熟悉且鍾愛的表情。

接下來的幾天裡,她始終還是覺得她的關於文學的追求從最初到現在的整個的過程相較於她所羨慕的作家們有如棄兒一般;但是仍然繼續密切的注意各報章上是否出現她近來寄出稿件的下落,也繼續勤勉的隨時記下起居中偶然得到的語句。

我知道她只是說說而已。關於教養,她早已不止一次地向我強調,早在進入大學中文系研讀詩經以前她就已經多識蟲魚鳥獸之名,因為她那任教於生物系的父親。加之以太多在我看來簡直神乎其技的異能-例如她總可以在鄉間突然告訴我有一隻大捲尾棲息在五十公尺外的哪顆樹上,牠的羽毛是種很深邃的寶藍色;對我而言,我從來沒有能力將一隻離我五十公尺之遙的鳥類準確地定位,並且就算我找著了,牠們一律表現一種像黑又像灰,就這麼不黑不灰的顏色,更遑論知道牠們的名字。

就這一點來說,她所承襲的教養是沒得挑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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