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08 00:01:11石牧民

A Walk Without Significance Part 1

我不願意說謊。

從白沙屯走到北港再折回的路程,據估計大約是三百二十公里。七天,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當中,我都在全神貫注的觀照我的心靈和肉體?參加徒步進香的初衷一刻不曾或忘?跨出的每一步,都飽含對於澄澈的自我追尋的堅定意願?

那不是一段如眾人所渲染,如我所預想的神聖旅程。

許許多多的時刻裡,我感覺到的是已經乾涸的唾腺,腫脹雙腳揮之不去的疼痛,以及被烈日燒灼的頸項;許許多多的時刻裡,我渴望的是停止行走、休息、茶水,以及抵達。如果說,完成了那一番跋涉的我有任何特別之處,那會是,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當疼痛、飢渴、和疲勞到達了潰絕的臨界,理想以及口號可以是何等的虛枉,我的整個身體,絲毫沒有他們的可以容身之處。

一點,都沒有。

沒有洗滌,沒有潔靜,沒有空靈,更沒有如某人曾經描述的,全然的黑暗中兀自閃爍的太陽。當然,也沒有聖潔。

雲腳白沙屯,是一個被過度地言說並且神話的經驗。行走令我知覺的是,行走當中的感觸俱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密獲取;除了品味、省察、反芻他們,並且保持沉默,怎好逢人就說?我不能想像還能有其他的處置,尤其,是去談論它。
為了自己去行走一遭,箇中滋味,不是誰都說得的。

(聽見W說到,明年也想去走;我很想給予祝福,也想說,要為了自己而去。)

(一)行前‧夜

不能說有個很順利的開始。

十一點半的台北車站,我發現當天的夜班列車全不經海線,到不了白沙屯;隨後,尾在電話裡說,皮夾丟了。

果然,我一個人,去白沙屯。特意的避開和修台灣劇場史的同學一起出發,原就是希望靜靜的,一個人去;有尾同行,雖不是一個人,和一夥人浩浩蕩蕩的意義畢竟不同。而難道是我「一個人」的意願過於熾烈,竟壞了尾的運氣?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就暫且跳上山線列車,到了苗栗再做打算。

車廂裡旅客三三兩兩,疫區台北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口罩還是少不得。悶的發慌,就走出車廂到門邊坐下;莒光號的車門可以隨意的打開,也就樂得有涼風,和沁人的空氣。天色一黑,好像無論如何都還有三兩分涼爽。

對著夜色,我唱了一路的歌。邊唱邊回想自己餓著肚子攢錢去買錄音帶的日子。小學四年級,買了陳昇的〈放肆的情人〉,才是他的第二張專輯呢。於是十歲的我,就每天邊唱邊揣摩著:

而生活,就像無數的弧線,交錯在人們無意之間,無法改變,
很難期望有人陪你傷悲。
曾有人這樣對我說,燃燒生命不如一根煙;
短暫不長久。
狂歡的背後,總有寂寞在等待著你。

究竟是什麼意思。每天洗澡的時候唱歌唱到忘我,爸媽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十歲小孩成天喊「生命不如一根煙」,他們都不煩惱?還是他們就只當我是個愛唱歌的小孩。高中畢業典禮,又選了首陳昇的歌在典禮上唱;前陣子聽說,學校把我當時的演唱錄了起來,我畢業後每年畢業典禮都拿來播放。聽到的時候我心想,沒想到我還頗引以為傲的中學母校竟然這麼沒創意。

邊唱歌邊回憶,苗栗竟然就到了。從苗栗招計程車到白沙屯是四百元。
拱天宮在長長的巷子底。我到達的時候,媽祖剛入鑾轎,我踏著爆竹碎屑地毯走到宮門口。直到那個時候,我都還是不信媽祖,卻一心一意要給自己一番考驗,並且希望我「自己一個人」完成已經在心理停了一年的念頭。

原因其實簡單。

經常的感覺到知性上的匱乏,所以我閱讀,我聆樂,我歌唱。驅馳著肉體去運動,去勞作的時候,總還是在一個合理的,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我只是想,當我的肉體匱乏,會有什麼東西、事情或者想法出現?

只是當時無從猜想,走動了八天獲得的,跟希望去走動的原因沒有什麼關係,至少,前面提出的問題沒有獲得解決。

才進廟門,就看見張李、佳棻和緯恩在鑾轎邊合十侍立。佳棻引我先參拜媽祖。當時我感到尷尬,不知道除了合十,我還可以同她說些什麼。心理胡亂想著,出發前幾天誠品的同事沒事就嚷:「石牧民要去陪林默娘小姐散步。」,惹得一個不明究理的同事還私下探問:「他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啦?」;也想著我在祖母的身後,看著她捻香對著祖宗牌位念念有詞許多年,偶爾聽得一句「牧民嘛有來甲您看!」,直到祖母往生,我才終於有了對著神祖牌說話的理由。

乍到白沙屯的時節,山邊的林默娘小姐於我還是個陌生人,於是我無言。

張李他們隨後回到香客房睡下,我獨自在拱天宮週邊晃盪。心裡頭納悶半夜兩點半,那些作小生意的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為了什麼?繼而,我走回媽祖鑾轎邊,學著方才佳棻侍立;窺看轎前長跪的信眾,想著從他們臉上讀出些什麼。其中有那麼一兩人,莫名地打動了我;最後,放棄了閱讀信眾的臉面,我轉而試著也在鑾較前長跪,雖然心中雜念紛飛,還是試著聆聽。漸漸的,遠方的海潮聲盈耳。媽祖也無言,我聽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