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緩緩挪進室內，牆壁上老鐘時針指向七點三十，孩子再不出門，上學就要遲到。我催促著，孩子動作慢條斯理，在我身旁磨磨蹭蹭，一副「皇帝不急 ，急死太監」的模樣，我不禁怒火上升，高聲斥責他們，孩子才怯怯的說：「媽媽，您還沒給零用錢呢!」

      剎那間，時間彷彿倒退了三十年。

      那年夏天，我穿上了大姐穿過已嫌太小的制服，成為國小一年級的新鮮人。那年也是么叔結婚的第一年。從十八、九歲即負擔一家生計的父親，原寄望么叔成家後能收起玩心，協助父親管理幾分水田，若有餘力，父親還希望把山上的竹林開墾成經濟價值較高的橘園，奈何新嬸嬸十分計較父親這房僅兩人工作〈父、母親〉，卻有七口嗷嗷待哺。禁不起一再吵鬧，祖母終於同意兄弟分家。

     自幼深得祖母寵愛的么叔分走了父親曾深深耕耘過 ，流血流汗灌溉過的田園，父親所分得的那一片山林，除了一些瘦竹之外，幾乎一無所有。父親於是偕同母親日夜開墾，把桂竹一株株砍除，改種橘苗。橘樹從種下到可收成至少需時五、六年 ，在這段時光裡，母親於農事之餘，常常滿山遍野的奔走。逢出筍的季節，到竹林裡摘竹筍、撿竹籜〈可做造紙原料，亦可做斗笠〉，有時候割麻竹葉、採過貓蕨‧‧‧，凡是能換錢的都拿到市集販賣。常常曉雞未啼，夜色依然四合即摸黑出發；當晨曦從山邊翻湧起，我們睜開惺忪睡眼，準備迎接新的一天時，母親已從市集返來，餐桌上放置著熱騰騰的飯菜，而水槽邊正是母親低頭浣衣的身影。

      雖然那時父親也在棵棵橘苗間距間，種植過鳳梨、薑、蘆蕎等短期作物，卻都時運不濟，蝕光老本。我們姊妹相繼上學之後，原已捉襟見肘的家境更形艱苦。也許生活太艱辛，父親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對我們動輒惡言相向，甚至棍棒齊飛，我們怕他就像老鼠怕貓一樣，總是遠遠躲著。我們要學費、簿本費、零用錢絕不敢向父親開口，只會纏著母親要。母親常常為我們打頭陣，頂掉父親大半的責罵與怒氣。有時候母親過於忙碌而忘記，我們就會在母親身旁跟進跟出，直至母親恍然大悟。

      那一天，母親摘了很多的筍，沉沉的重量難倒了身材矮小的母親，便要當時已讀國一的我幫忙，用兩只帆布袋挑著到市集去。市場旁邊，有個賣早點的攤子，透明蒸籠裡躺著白胖胖的包子ˋ饅頭，一大鍋的豆漿呼嚕嚕冒著氣，香味一陣陣襲來，我饞得直吞口水。母親見狀，就叫了一碗豆漿、一個饅頭給我，自己則說不餓，只立在一旁看著。這時，鄰居一位堂伯走了過來，招呼母親也來一碗，母親微笑推辭。阿伯喃喃地說：「阿雲仔最節儉了，透早就挑擔來市場，也不甘吃一粒饅頭。每一次招伊呷，都說我省一下，就足夠囡仔兩天討錢。」

      我的眼眶立時水霧迷濛，剛嚥下的饅頭似乎還滿滿的梗在喉嚨裡。母親為了能多滿足一下孩子的需求，竟自己忍著飢餓，我還傻傻的以為挑著重擔走了一個多小時的母親，真有鐵打的身體!

      我們姊妹為了減輕家中負擔，也為了早日遠離父親的暴風圈，國中畢業後即離家外出，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在這段長長的歲月裡，身陷社會大染缸，面對諸多誘惑，曾經失意，曾經潦倒，猶能潔身自愛，清白自持，窮也不改其志，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更努力作各種進修，習得一技之長。這些年來，我們的付出逐漸有了收穫，遇鄰人表示贊賞時，父親常自豪是他當年嚴厲管教的結果。父親卻不明白，我們更是為了不忍讓為家庭、子女犧牲奉獻一輩子的母親傷心、失望啊!

              ─1995年3月2日發表於兒童日報家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