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12 20:55:44Laura

寫給瑞芳的孩子

我引用你們的話作為開頭,因為在短暫開始教學的生涯裡,以你們為開始;然後,我調整自己的腳步與身段,以你們為主,我的孩子們。

是的,以你們為主。當我第一次問其他資深老師:「這裡的孩子最需要什麼?」我得到形形色色的答案;當我第一次問及:「如何讓學生心服口服?體罰是不是最好的辦法?」我看見許多朵微笑在身邊綻開;當我第一次因為你們無理的衝撞來到學務處要求處理;當我第一次因為你們的成績反覆反省自己,明白溝通未果,終於一個低落的聲音告訴自己——「以你們為主。」我的孩子們。

無數次我看著課室裡的你們,想起離我遙遠的那個年歲——用同樣格式的作文簿塗寫貧乏的青春歲月,用有香味的信紙寫信給隔壁班的男生,放學回家走最遠的那條路,或者拎著路上買的晚餐踅進補習班複習同樣課本教材裡變化出來不同的題本,解出一道道的方程式與寫出合乎英文文法的句子,彷彿那是這段歲月裡最重要的生命任務,用一樣的青春面容面對每天的課表,抱怨或者承受或者猜測,老師們的心事。

那已經是離我相當遙遠的年歲,但還不難記憶。從現在在我面前的你們的面容,從教室裡課桌椅的排列,從你們微微笑起的嘴角,從你們專注聆聽或困惑的表情,從每天濕潤的的雲霧繚繞,從越過你們的眼睛所看見不確定的一切,我所能看見,以及想像的,那些都還不難記憶。

那時,我用一樣的作文簿週記本寫下自己的心事,用最多的時間吞吐大量的文字,上課也常常跟你們恍惚的時候一樣,逸離老師的話語和攤在面前的課本,愛看教室窗外的木棉。一樣跟同學們下課去打球,打趣彼此的成績,並肩走長長的路回家,或者一起去補習,在7-11停下舔一根消暑的冰棒融化彼此的笑聲,好像上課然後考試是當時生命中最重要的任務,但是,我知道你們會有更多方法尋求你們的快樂,如同當時的我們一樣。

我跟你們一樣質疑分數的意義,質疑當時的生活,跟同學們分享很少的快樂,質疑老師的標準,質疑聯考(你們現在說的學力測驗),質疑可以質疑的一切,所以你們微撇的嘴角對我而言多麼熟悉;打球,聊些無意義的話題,然後意興飛揚的笑,汗水淋漓的,所以,你們在教室裡的鼓譟跟不安我多麼能夠感同身受。
當時還有能力分班的制度,面對最嚴格的老師排滿的小考時段,現在想起,最深刻的記憶,卻不是哪一科分數,哪一場考試,卻都是一些小小的片段時光,比如教室外的木棉,比如夏天的陽光,比如操場邊的木棉和洋紫荊,比如大家一起到校自習的假日老師煮來的綠豆湯。

有一回放學的情景,還深深地印在腦海——那天,陽光正是非常好的夏日午後,導師監考完第九節課,告誡我們把講桌上堆積如山的考卷一一領回,「明天讓我看見任何一張誰的考卷還在這裡我就處罰誰!」對於一天九堂課可以寫十張考卷的我們而言,領回那些寫滿紅字的分數實在是一種多餘,但是,同學們聽話地走到前頭去一個一個認領自己的字跡,剎時因為圍觀的群眾太多,那一疊疊堆積如山的考卷震動起來。有人帶頭一張張考卷唱名,等被唱名的那人伸長手越過眾人的頭領回自己的考卷;然而考卷真是太多了,唱名的人越來越多,教室裡形成一種鼓譟的氣氛,彷彿每一個人都拿著一疊考卷在唱名,彷彿每一個名字都在安可迴旋。然後,開始有不耐煩的手將唱名後的考卷一一拋向空中,開始有人攢動著身子在地上撿著飄飛復又掉落的試卷,開始有人不知為何地笑了起來,有人重複唱名,有人撿起考卷又將之拋飛使之跌落,霎時,彷彿整個教室都是飄飛的考卷,彷彿整個教室都充滿了不明所以的笑聲,那些笑聲都是連日來考試復又考試之後難得見的。
記憶中,當時教室裡美麗的陽光還未因黃昏的降臨而退去,同學們因連日壓力暫時釋放而有的瘋狂,那奇異的狂歡氣氛,留在我的心裡久久不去,成為我與同學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所以,當我對著你們的分數搖頭嘆氣,對著課堂上搗蛋的你們疾言厲色,對著懶怠的你們大呼奈何——我就會想起自己,正當你們年歲的自己;快樂好像很少很少,又好像很多很多的自己。

然後,緊蹙的眉會在釋然之後微笑起來,以你們為主,我的孩子們。如果學習不是一種互動和快樂,那責任當來自我而非你們;如果,不能讓你們快樂地上課並且認知到正確學習一門學科的態度,那麼試卷的分數再高都無法彌補你我的損失——那是我的損失也是你的損失;如果,我只教會你們考試的技巧,而沒有讓你們明白除了試卷之外,人生有更多複雜的習題要你作答,教室外的天空很廣大卻也很容易讓人迷失,那麼,我將失去最寶貴的,你們的笑容與記憶。

我的孩子們,即使,相聚如此短暫,我也希望你們從這裡走出去,去到更深更廣的世界,去到更幽靜的湖泊,看湖面上映照出你們成長改變後一次比一次更美麗的身影。

其實,我在你們身上將獲取更多,我所不知道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