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47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母親》是「永遠的映畫女優」吉永小百合與「日本庶民電影大師」山田洋次繼1974年《男人真命苦第十三集：寅次郎戀愛吧》之後的再次合作，改編自長年擔任黑澤明導演場記的野上照代女士的幼時回憶自傳書《給父親的安魂曲》。雖說吉永小百合年逾六十的高齡硬要去詮釋二戰時期的女人四十，外型上終究是勉強了點，但撇開這點不論，《母親》絕對是一部非看不可的年度最佳影片，比起山田洋次先前在台上映的「武士三部曲」（《黃昏清兵衛》、《隱劍鬼爪》與《武士的一分》）更要深刻感人。

故事從1940太平洋戰爭前夕拉開序幕。昭和15年的東京，研究德國文學的學者野上滋因其左派立場及反戰主張，遭檢舉而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的罪名逮捕，留下不知所措的妻子佳代與兩個女兒初子和照美。野上滋往日的學生山崎徹多方奔走為佳代申請探視，也因此成為野上一家的常客。此外，滋在東京學畫的妹妹久子以及叔父仙吉相繼來訪，為這個愁雲密佈的家庭射進不少陽光。然而隨著日軍突襲珍珠港，戰事接二連三爆發，野上一家成員與訪客們也面臨了生命中最巨大的轉變……。

當時知識份子對於日本「侵略」還是發動「聖戰」的質疑，軍國主義巨靈陰影下隔牆有耳的白色恐怖生活，對於上了年紀的台灣觀眾來說，應該仍是不可磨滅的深刻記憶。除了「缺席」的父親野上滋自始至終堅定的左派反戰立場之外，《母親》還透過刻劃另兩名性格背景各異的男性角色（仙吉我行我素的反體制作風，山崎莽撞笨拙愛哭又容易大驚小怪的孩子氣）不約而同看重個體生命更甚民族國家的態度，以及上述三個男性角色最終殊途同歸（直接或間接）因戰爭而死的下場，一方面既成就了三個角色各自的信念，一方面也傳遞了山田洋次一貫的人道堅持。

本世紀之初，山田洋次首度挑戰時代劇題材，改編日本直木賞大家藤澤周平的長短篇作品，拍成了「武士三部曲」，透過幕末時期三名性格身份各異的武士（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們都很窮困）面臨傳統體制與西方文明的猛烈交相撞擊時所把持信守的處世法則，婉約節制卻又暗藏激情般地去穿透大和民族的內在魂魄。今年雖以《母親》重新回歸他最擅長的溫情家庭劇，但故事中男性角色身處動盪亂世的時不我予，面對時局驟變的無能為力，幾乎可以連同「武士三部曲」的三名武士，構成一幅描述大和男性的熱血與失落的百年（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中葉）孤寂圖像。

山田洋次是以「庶民風格」聞名的大導演，他的電影總是幽默地刻劃常民悲喜經歷，宛若薄暮時分洋溢著的一股暖風，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成為一種理想的價值典範。《母親》片中的山崎徹，儘管平時懦弱膽小，但真正到了關鍵時刻卻能盡顯男子氣概；連同仙吉叔父不修邊幅卻又不受尋常價值觀約束而能自得其樂的一派瀟灑，一少一老顯然同樣流淌著「永遠的渥美清」的親和力，宣示了寅次郎這類國民小男人形象的不朽。當然，山田洋次除了擅長挖掘卑微弱勢的男性其正向善意的性格特質（以《男人真命苦》系列的寅次郎為代表），更精於刻劃尋常女性（即使只是配角）無比溫柔卻又堅毅不妥協的動人光彩。《母親》片中的女性角色，從主角佳代一家三口，小姑久子，到驚鴻一瞥的佳代的繼母及野上滋的師母（這兩個「上一輩的母親」，不約而同在自己的丈夫與野上一家「切割」時，擔任「緩衝者」的角色），全都有著類似的潤滑調和特質。

野上茲不忮不求卻又難免為五斗米折腰的現實給挫敗，佳代夾雜在富裕娘家與窮苦婆家間的左右為難，以及佳代在面對戀慕自己的年輕學生山崎時所表現出來發乎情止乎禮卻又潛藏微微曖昧的刻意抑制（讓我想起「武士三部曲」也都觸及違背婚姻約束這個議題），片中大大小小角色一直在面臨外在生活條件、內在情感等各類層級的取捨與切割，他們永遠充滿了無力感，他們常常悔恨無助，他們往往企盼著生活中能乍現小小奇蹟，一如原先很討厭仙吉叔公的初子，最後在火車站道別時突如其來的真情流露一般。這就是山田洋次，既恬淡地闡揚了舊時人情義理的某部份美好，也適時銳利地戳刺其迂腐沈痾。

最後，一家之主終究在獄中飢餓病痛地死去，野上一家的三名訪客相繼因為戰事之故告別了佳代母女三人，然後也都離開了人世。在一連串細瑣的生活切片中，山田洋次精準地透過適度的留白及平穩的畫外音，娓娓訴說一樁緊接一樁襲來的悲劇事件，盡量不讓這個哀傷的自傳故事顯得過份哭啼傷感。然而，電影謝幕之際，畫外音先是告訴觀眾，美麗的久子深受核爆之害過世，再來時間點跳到將近半世紀之後，年老的佳代在病床上對小女兒照美說完「她不想到地下與丈夫相見」才斷氣，山田洋次顯然藉由兩名無辜女性的態度，對種種不公不義的歷史傷痕，做出最沈痛的控訴！

當然，山田洋次既是悲憫的人道主義者，也是溫情的庶民大師。銀幕上已開始浮現演職員字幕，畫面卻重現年輕的佳代母兼父職的忙碌身影。我們看著她趕忙早起，梳洗、整裝、準備早餐、便當、趕著上班，簡單質樸的幾個鏡頭，有力地型塑出你我眼中的標準母親形象。這樣細膩溫柔的凝視，配合豁達寬容的畫外音中那股帶著撫慰的滿足感，包容了往昔所有的卑微與辛酸。這無疑是山田洋次對於普天下母親最誠摯的致敬。

《母親》比起同樣時代背景的《血與骨》更為平易近人，比起近年在日本轟動賣座的國民電影《Always幸福的三丁目》、《扶桑花女孩》更要細膩深刻。你有多久沒有和自己的父母一起上戲院看電影了？或許他們總是推說忙碌，或許他們會要求你等DVD發行後再租回家給他們看就好。但，先幫他們買好票吧，這麼一來他們就沒有理由推託了。因為《母親》這部電影，值得你這麼做！



附記：
．《黃昏清兵衛》影評：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40786912/20040829031019/

．《隱劍鬼爪》影評：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51178889/20050910052002/

．《血與骨》影評：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65972896/20060312051337/

．《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影評：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81826206/20070322201824/

．《扶桑花女孩》影評：
http://blog.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94230303/20070901230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