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媽強勢的個人風格主導下，本屆金馬影展的華語電影觀摩部分可謂琳瑯滿目。除了例行性的金馬入圍電影播映之外，年度焦點與海外華語電影部分，該來的幾乎全都到齊（就連應亮的作品也沒漏掉）；而且焦媽為了炫耀她的政績與人脈，除了非辦不可的楊德昌專題之外（很可惜沒邀到《海灘的一天》及《獨立時代》），連李翰祥與胡金銓兩位大師都被邀來湊熱鬧（各自於1996年與1997年過世）。雖然沒邀到《大醉俠》、《俠女》、《龍門客棧》這三部在華語電影史上具有劃時代地位的經典之作，但能在大銀幕上欣賞《天下第一》的華美氣勢及《迎春閣之風波》的拳打武鬥，對影迷來說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881》881
魔幻寫實的電影，對我來說是永遠無法抗拒的。然而一部魔幻寫實的電影要能魔幻得精彩，先決條件是寫實的部分要夠紮實，夠厚重，這樣才撐得起魔幻部分的天馬行空奔放肆意。而新加坡導演陳子謙的《881》，就是這麼一部土中帶魔，魔中又有土的神奇電影。《881》絕對是一部讓觀眾感動的電影，它很俗很廉價，但它廉價得理直氣壯；它KUSO惡搞，但它玩得淘氣活潑甚至有成為Cult片的潛力。它讓我想起了台灣的《熱帶魚》及《黑狗來了》，甚至是新浪潮經典《蘋果的滋味》。華麗閃亮的歌聲舞影，透過陳子謙還算令人滿意的調度與轉場（當然那兩場重頭歌舞戲就場面調度來看還有許多加強的空間），既包容了歌台上走唱藝人的所有辛酸與無奈（人情義理的描述就很成功），更讓那不言而喻的苦痛憤懣美麗地昇華。

《881》在讓我激動萬分之於，又有小小的心痛。因為這部新加坡電影，居然比一堆台灣電影還要「台」，還要「土」，甚至還要「俗」，卻也還要具有「靈氣」。儘管姊妹情深的部分我嫌細節與鋪陳上終究還是少了點，對於性與情慾的刻畫也簡單了些，但陳子謙至少攀上了情節相似的台灣電影《失聲畫眉》及《豔光四射歌舞團》過去怎麼也搆不上的邊。那目眩神移的視覺堆砌背後，有著最親切誠懇的態度，以及最深厚飽滿的情感，作為支撐。《881》不是好萊塢的《夢幻女郎》；《881》也不是寶萊塢的任何一部歌舞電影，然而《881》成功地跨越界線，開墾了它所身處的土地，讓肥沃的園地結實纍纍，在生與死、台前與幕後、幻想與真實的交界，傳遞真誠動人的普世情懷。這一點，絕對值得陳可辛的《如果‧愛》深思。

‧《夢幻女郎》影評：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80045757/20070222055717

‧《如果‧愛》影評：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68767828/20060513054416/

‧《我在政府部門的日子》Just Follow Law
從早期《那個不夠》、《錢不夠用》到近年的《小孩不笨》系列與《突然發財》，梁智強的電影永遠通俗易懂，除了讓觀眾容易Follow的「電視式」調度與格局（好吧，我承認這樣寫似乎帶著一點「貶」意）之外，更不忘在故事中夾帶一點正面教化的訊息與價值觀。當然，梁智強永遠不忘耍些小聰明，輕刺一下新加坡普羅百姓在完美「半民主」體制下的種種荒誕卑微與自得其樂，也難怪能一再創造票房紀錄，成為新加坡的國民導演。令我驚訝的是，梁智強這回把他向來擅長的那種略帶奇想的「小人物狂想曲」模式套進新作《我在政府部門的日子》裡，大剌剌地讓本為冤家的女上司與男屬下直接互換靈魂（這個點子在言情小說裡還蠻常見的），竟然意外地合拍。

本以為《我在政府部門的日子》會是一部吵吵鬧鬧的歡喜冤家電影（學日式趨勢劇結構），然而愛情的濃度在片中卻超乎想像地稀薄。原來，梁智強是要讓分屬不同階層的男女主角，超脫原先各自的所在位置與情境，重新檢視整個新加坡從政府部門下至升斗小民，因為體制法規的僵化，而被迫失去想像力後的種種異常與淪落。《我在政府部門的日子》的確是一部活生生的新加坡電影，也是梁智強至今最完成度最高的代表作品。更動人的是，它瀰漫著一股親切的「土」味。從對白、肢體語言到整個人物思維與應對模式，都讓我們感到如此熟悉（可悲的是，這樣熱烈的庶民性格，台灣又有幾個電影導演真正具備）。

最後要表揚一下男女主角的精彩演出。范文芳這回的表現確實超脫以往的銀幕形象，證明她在《龍眼粥》裡的恐怖扮相與表演，完全該歸罪腦殘的導演。而因本片提名本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的葛米星，變身後多重心境的層次轉換精準，感性中不忘喜趣，更是一大驚喜。

‧《太陽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
《太陽照常升起》英文片名跟海明威的小說沒有關係，也跟同名電影《妾似朝陽又照君》無關。這是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續篇，基本上講的仍是記憶中的青春年少。當然，那個記憶也有可能是錯誤或虛構或被更動過的。《太陽照常升起》有著類似《暴雨將至》的結構，四段被打散的時序，兩個謎題。很多人看到抱著羊爬上樹的女人，看到對著天吶喊愛人名字的女人，重複說著「我知道」的鳥，以及那場瘋狂的邊疆婚禮，都想起了艾米爾庫斯杜力卡。但片中許多刻意的留白與很曖昧的暗示，其實是屬於姜文的獨家狡詐。黃秋生飾演的老梁為什麼上吊自殺？姜文飾演的老唐跟周韻飾演的小隊長（進步很多的房祖名）他媽，當年有沒有關係？那兩塊「盡頭」、「非盡頭」路標何以如此詭異…，可想而知姜文是故意不說破的。錯落紛亂而迷人，在無厘頭的瘋狂中，無比悲涼。姜文以一種極其迂迴繚繞的方式，黑色而笑鬧地，跳躍而自溺地，繼續寫下他對整個時代的控訴。此外，向來配樂辨識度極高的久石讓，這回作出相當不尋常的旋律，真該拿個威尼斯奧塞拉獎才是。

‧《落葉歸根》Getting Home
從《愛情麻辣燙》、《洗澡》到《向日葵》，張揚早已證明了自己的說故事能力。無論親情、愛情還是友情，全都難不倒他。就題材上來看，運屍返鄉的《落葉歸根》所透露的黑色荒謬本質，似乎是與《馬奎斯的三場葬禮》互通聲氣的。然而就劇本意圖與格局上來說，《落葉歸根》其實卻是一部更類似《練習曲》的公路電影。總覺得張揚的創作起點，其實和陳懷恩有些類似，都是很刻意的採用公路走透透的方式，沾醬油沾出他們所欲經營的「人性時刻」。當然，張揚的劇本對於戲劇性的經營掌控，完成度更高。每個出場角色所肩負的使命，每場戲所要釋放的訊息，或多或少都關乎鄉愁，成就鄉愁，以其為中心打轉。就因為這樣的算計準確，所以當老趙終於來到老劉的故鄉，那種「物非人非」的驚覺，才成功地讓整個哀愁的氣味，以非常含蓄的姿態，暈散開來。因為排上年初的賀歲檔，《落葉歸根》找了一堆大明星來露臉。縱橫全場的趙本山表現之好無庸置疑，戲份只有十分鐘的宋丹丹演技同樣讓我動容，至於其他如胡軍、夏雨、廖凡的友情客串，就當成額外附贈好了。

《落葉歸根》當然是一部成功的公路電影，然而我還是偏愛《練習曲》多一點。不只是我比較愛台灣，更重要的是，陳懷恩那趨近紀實的散文體，竟誤打誤撞地飄散出一股難以言喻的FU。那種FU，其實是超脫所有的編劇導演理論的一種精、氣、神，藝術上的美妙結合。或許，該說是詩意的斷裂與留白吧？總覺得《落葉歸根》算得太準了一點，塞得太滿了一點（張揚可以好好參考一下亞歷山大潘恩同樣以老頭子的公路之旅為題的《心的方向》）。附帶一提，《落葉歸根》在意識型態上，說到底仍是非常「主旋律」的，光是片中小朋友與趙本山接力唱歌那場戲，意圖上就昭然若揭了。

‧《喜瑪拉雅王子》Prince of the Himalayas
從1995年的《蘭陵王》到最新作品《喜瑪拉雅王子》，胡雪樺一直在神話與傳統間，雕塑著來自原始的力與美，重組悲劇性的伊迪帕斯情結。只可惜，胡雪樺對於角色內在肌理的理解與刻畫，遠不如他經營影像奇觀的功力深厚。於是，除了孔雀公主楊麗萍麗江畔的曼妙身影，或是青康藏高原上的一派蒼茫，關於胡雪樺的作品，我實在無法記住更多。

或許由於我看的《喜瑪拉雅王子》是國語發音版（金馬是放映藏語版），恐怖的配音如高分貝噪音般折磨人，煽情指數瞬間提升到霹靂火龍捲風等級。然而拋開配音問題，《喜瑪拉雅王子》依舊問題重重。首先，胡雪樺找一個只會擺出很單調一號猙獰表情的「好男兒」蒲巴甲來演藏版哈姆雷特，就是超級無敵大失策。蒲巴甲的眼睛的確很大，但卻是大得渙散無神，給人「脫窗」之感。片中一場又一場的悲劇演繹，對這位新人來說實在太過勉強，如果不是有表現精彩的多布杰鎮住全場，後果絕對不堪設想。再來，也是最嚴重的，胡雪樺雖然是很優秀的舞台劇導演，然而並不代表他就是很稱職的電影導演。他顯然仍沒意識到「舞台場景轉換」與「電影鏡頭調度剪輯」的巨大差異。所以《喜瑪拉雅王子》的每個鏡頭、每個段落，拆開後放到舞台上各自獨立觀賞，或許美得令人屏息，但連成一氣之後，宛如一鍋滿滿但味雜的總匯湯，雖然豐盛卻少了鍋中物各自的獨特性。此外，胡雪樺為王子與叔父之間加進了寬容與諒解，的確是不錯的點子，可惜《喜瑪拉雅王子》的劇本最終卻沒有達到與這個好點子並駕齊驅的水平。以致這樣的創意改寫，最終淹沒在一連串恐怖且歇斯底里的對話中。

看完《喜瑪拉雅王子》之後，再回頭看看同樣有著莎劇血統的《夜宴》與《滿城盡帶黃金甲》（這三部片皆於2006年推出），你可能會開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對馮小剛與老謀子刻薄了點？至少，我覺得《夜》與《滿》並未「過度貪戀」壯麗造景，而忘了電影成功的要素來自劇本骨血的豐潤，以及畫面與畫面間的對話與連結。

‧《夜宴》影評：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73731919/20060930045005

‧《滿城盡帶黃金甲》影評：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78681885/20070129105514



附記：
‧2007金馬影展完全推薦片單：
http://www.wretch.cc/blog/davidlean&article_id=8765789
http://www.wretch.cc/blog/davidlean&article_id=87663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