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582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假如眾所皆知【無間道】要改寫結局，陳永仁（梁朝偉飾）最後沒有死在電梯裡，那他重返警界後，會有什麼樣的際遇？而黃志誠與韓琛這對關係微妙的宿敵，各自的生活圈又是如何？既然好萊塢的【神鬼無間】續集還沒個影子，不妨先來看看腦筋動得快的香港影人，如何【無間道】三部曲的剩餘價值。

自從2002年底【無間道】引發一連串臥底潮，到杜琪峰的【黑社會2以和為貴】止，四年來香港影壇已拍攝不少或是揶揄，或是從中翻新、衍生的作品，恰好與二十幾年前艾迪主演的經典臥底片【邊緣人】及張學友主演的【新邊緣人】連成一氣。香港的臥底片中黑白難辨、分中有合的糾結認同，在無所不在的父權陰影之下，多少透露出港人對後殖民身份，對舊日「英國」或是今日「中國」統治者的不滿與無奈。

由王晶和麥子善聯合導演的【黑白森林】，就是一部細心鋪陳角色性格與內在掙扎的嚴謹作品，證明名聲被一籮筐粗製濫造戲碼搞臭的王晶，一旦用起心來還是有其文才的。【無間道】講警、匪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黑白森林】則運用四段親子情相互對照，探討「選擇」的可能性。【黑白森林】顯然較為天真單向地讓第二代的主角「作自己」，不但有能力也有機會決定自己的認同，片尾的一線曙光，更放射出一道光明的政治訊息。

如果說王晶把【黑白森林】的故事重心放在黃秋生飾演的黃薑身上，簡直像在幫【無間道】的黃志誠（同樣由黃秋生飾演）一角寫註解，讓觀眾在黃秋生的動人演技裡全然融化，讓影迷彷彿小報記者般偷窺這位警察的家居生活；那同樣由王晶製作，改與另一位老搭檔鍾少雄合作的【黑白戰場】，就是轉而拿【無間道】中由曾志偉飾演的大奸角韓琛開刀了。【黑白戰場】走【鎗火】、【江湖】的買凶、護主對戰路線，描述曾志偉飾演的黑幫大佬請了余文樂為首的四個打仔擔任他的貼身保鑣，各方人馬各懷鬼胎然後逼出最後的駭人真相。其英文片名Color of the Loyalty恰與【黑白森林】Color of the Truth遙遙對稱，無論Truth還是Loyalty，儘管兩部片結局一喜一悲，但相較於【無間道】最後被逼到死角受困無間地獄的悲情，至少這兩部片裡的第二代們，都還有「選擇」的機會。

至於向來對底層生活及階級體制問題頗為關注的邱禮濤（最知名的作品是【人肉叉燒包】），最新作品【黑白道】描述主人翁海生（張家輝飾）臥底八年成功達成任務後，回歸「正常」社會卻面臨同僚排擠、上級不信任、過去意氣相挺的黑道朋友及女友相繼疏遠的現實困境。【無間道】裡陳永仁對黑、白的混淆、疑問與無奈，在【黑白道】中以更殘酷的方式顯現出來。而海生最後的悲劇性收場，彷彿為陳永仁假設了另一個Alternative Ending。

邱禮濤以插序形式，讓海生臥底前後的生活呈現強烈對比。環繞著海生的黑白兩道人物，大哥的義氣、換帖的忠心、對手的狡猾、同僚的蠻橫，結果卻又出乎意料並非他自行認定的樣子。海生背叛了跟他情同手足的大哥（比起【無間道】裡陳永仁背叛親手足還算威力小的了），換來的只是一張匆匆形式的表揚狀，回到警局之後只能被分派作些「小事」，然後他看著同僚如何以正義之名，打著法規旗幟「欺壓」街頭混混。海生的認同，此時無疑是混淆的，穿著警服的他，心態上其實站在小混混那邊，他認同的仍是臥底時的自己。儘管換了服裝換了身份，他仍舊在「臥底」，只不過這回他所臥的，是「國家體制」的底。海生的遭遇似乎可以看作是整個香港現狀的折射，對殖民時期（臥底）的依戀，對現今情勢的無奈，卻又回不到過去，甚至演變成兩方都得不到接納，根本連「作自己」，作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最後，也不該錯過由無線港劇的金牌監製鄧特希編劇，麥子善與王光利合導，中港合資的【臥虎】，一部對臥底與香港黑幫社團文化綜合反思的奇情娛樂類型片。【臥虎】的主線放在黑幫社團的內部鬥爭，以【無間道】三部曲中臥底、反臥底的精巧布局為骨架，摻入【黑社會】二部曲中各方人馬爭奪話事人的精彩互動，省略過去臥底類型片對邊緣人天人交戰的細微觀察。【臥虎】有女警與男匪間的露水姻緣，有黑幫兄弟個人的親情、愛情，更有古龍式的推理趣味，在細節上或許極其刻板，卻又極其娛樂好看，彷彿一盤便宜大碗的美式水果沙拉。

港片一向擅於諧仿、戲謔，例如彭浩翔導演的【大丈夫】就從【無間道】的臥底架構中長出自己的翅膀，把警匪間的爾虞我詐改編成男女之間的猜忌與背叛，把好些【無間道】的經典場景消化後再翻新，成績令人驚訝。至於王晶當然也不會放過電梯與天台這兩個被【無間道】玩出火花的場景，他狡黠地安排有參演【無間道】的黃秋生及杜汶澤，在【黑白森林】玩這個遊戲。讓影迷擺脫原型的無奈哀戚，看著又開又關的電梯門笑得不可開交。另外，他的鬧劇【精裝追女仔2004】也跟【大丈夫】有異曲同工之妙，擷取【無間道】的臥底、江湖架構，重拍王晶最擅長的「晶裝溝女」喜劇，不但刻意安排余文樂與杜汶澤調換身份製造趣味，還找齊馮粹帆、曾志偉、陳百祥三位舊版【精裝追女仔2004】主角，外加八０年代當紅偶像苗僑偉、莫少聰、張國強及湯鎮業客串「四大天王」（豔麗依舊的余安安則飾演「大嫂」），雖然無賴鄙俗插科打諢，卻也稱得上打發時間的一劑良藥！

當然【臥虎】也不例外，女主角郭羨妮最後那句關鍵台詞根本就是源自【無間道】；而曾志偉與苗僑偉唇槍舌劍那場戲，則像極了【無間道2】開場黃秋生與曾志偉的對談；【臥虎】甚至直接拿【黑社會】經典暴力橋段開刀，結尾的荒謬嘲諷更是【黑社會2以和為貴】的翻版。如果擅拍香港黑幫電影的導演杜琪峰以電影反應香港的政治現實，那身為【臥虎】幕後推手的王晶，對東方荷里活市場需求的敏銳觀察，在投機之外，多少仍顯露出他身為香港影人的獨特靈活度與Sense。



附記：衛視電影台分別於五月二十二日、二十四日及三十日播映【臥虎】、【黑白森林】、【黑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