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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杭蘇瓦歐容（Francois Ozon）是極具觀眾緣的明星級法國導演，他的作品總是泛著一股神秘而優雅的美麗，彷彿漩渦般把銀幕前的觀眾吸進去。

如果依照形式與內容把歐容過去的作品粗分為兩類，短片《夏日洋裝》（A Summer Dress）從性別越界的模稜兩可中申論出笑看情慾的寬厚；《挑逗性謀殺》（Criminal Lovers）則創意十足地把糖果屋的寓言童趣轉化為嗜血肉慾；至於繽紛華麗的《八美圖》（8 Women）則是一場號召八位老、中、青三代女星聯合競演的華麗歌舞秀。歐容的高明在於他有能耐挖掘出這八位女星過去的銀幕特質，然後為看似刻板的角色傳遞出新生命。只可惜，這類作品形式上的張牙舞爪及過度濃豔的童話氛圍，瑰麗奇幻引人遐思之餘，對於幽微難測的人性慾望的剖析難免失了些力道。

相較第一類的花枝招展，第二類作品（《砂之謎》與《池畔謀殺案》）無疑內斂許多，角色變少了，劇情也變簡單了，雖然主題仍是歐容樂此不疲的「性」、「死亡」與「謀殺」。歐容似乎比較嚴肅地在這類作品中遊走於幻想與真實的交界，探索中年女性的心理際遇。在《砂之謎》（Under the Sand）裡，夏綠蒂蘭普琳（Charlotte Rampling）飾演面對法國丈夫離奇失蹤的英國文學教授瑪莉。她恍惚地企圖走出丈夫失蹤的陰霾，一方面不願相信丈夫的失蹤（或死去），一方面卻開始與愛慕她的追求者約會。她所看到的丈夫影像，究竟是她的假想，還是鬼魂？對於這個橫跨陰陽界的生死戀題材，被好萊塢買去可能成為《第六感生死戀》（Ghost）之類的公式浪漫偶像劇；比較幸運者頂多如安東尼明赫拉（Anthony Minghella）的處女作《隔世情未了》（Truly Madly Deeply）般復古雅緻。然而，這是歐容！他弔詭地什麼都拒絕說破，所有的關係、情緒都處在朦朧曖昧的灰色地帶。片中最有創意的應是瑪莉的性幻想及自慰畫面。那如鬼魅般伸出的兩雙手，那撫慰寂寞芳心的神秘雙手，是情人的嗎？是失蹤丈夫的嗎？還是創作者歐容想像的？在迷離的氣氛裡，歐容緊抿雙唇，關於「真相」、關於「答案」，在他的作品中，似乎從來不是最重要的。

在歐容心目中，英國女星夏綠蒂蘭普琳顯然是這類作品的最佳女主角。這位有著一雙迷離的貓眼及老是緊抿著薄唇的女星，崛起於六○年代，從英國片、法國片、義大利片、到好萊塢片，全都少不了她的足跡。這位年近六十的女星，早年受維斯康提、伍迪艾倫、大島渚等大師調教，即使沒得過什麼國際影后獎座的肯定，卻因傑出的演技，新戲一部接著一部開拍，角色一個比一個還有發揮，而最有趣的是，她的「國際味道」甚至讓我們忘記了她的英國背景……。在歐容2003年的新作《池畔謀殺案》（Swimming Pool）裡，夏綠蒂蘭普琳搖身一變成為來自英國的知名犯罪小說作家莎拉，因為創作陷入瓶頸而搭火車來到老闆位在南法鄉間的別墅尋求靈感；與歐容在《乾柴烈火》（Water Drops on Burning Rocks）、《八美圖》合作愉快的法國新一代性感小野貓露德芬莎涅（Ludivine Sagnier），則是這幢別墅的意外訪客莎拉出版社老闆的寶貝女兒茱莉。一位穿著中性保守宛若老處女，對什麼新鮮玩意兒都大驚小怪；另一位則是不穿衣服的時間遠多過穿衣服的時候，終日酗酒帶男人回家荒淫作樂。然而，躺臥池畔的茱莉那炙陽下誘人的胴體，竟開始對五十多歲的莎拉放射出無法抑制的光芒。莎拉彷彿掉入陷阱般地對茱莉從原先的嫌惡轉為恣意的著迷。這讓我想到《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裡無力回春的孤獨老人。如果說，狄鮑嘉（Dirk Bogarde）對於美少年達秋美體的戀慕，因為瘟疫的蔓延而被迫終止；那瘟疫已然絕跡的三十年後，唯一能阻止莎拉永無止盡的迷戀，就只剩下「謀殺」了。

語言在《池畔謀殺案》裡佔有重要的地位。利用蘭普琳的英國背景結合正統推理小說的英式血統，配合露德芬莎涅的法國身份及性開放態度，歐容早已對英法文化差異做出了觀察。在南法度假，莎拉有時會入境隨俗地與當地人說起幾句法語（尤其是她要表達友好善意的時候）；但她卻總是與茱莉說英語，甚至假裝聽不懂茱莉男友說的法語。於是，莎拉在操法語的同時，似乎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不是真正的莎拉的人；而茱莉，在跟莎拉說英語的途中，堅持也逐漸軟化……。歐容有趣地採取工整而對稱的敘事手法，一來一往地觀察這兩個女人從對立（互相窺伺、偷進對方房間看對方日記、偷吃對方食物）、和解、幾乎成為一體（互相佔據、改變對方、穿上對方衣服）、最後再度分化的過程。

茱莉有著莎拉過去五十年來嚴重缺乏的某個部份；而莎拉身為犯罪小說女王所具備的心思及文才，對於只用下半身思考的茱莉來說，似乎是未來成長的要件之一。歐容超乎常人的細膩觀察在這部新片裡顯露無遺，他成功替本片注入希區考克的懸疑興味，卻又高明如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春光乍現》（Blowup）般，蓄意讓所謂的真相模稜不清，即使到了最後一個鏡頭，觀眾仍舊興味盎然地自我解讀！然而，經過了這個夏日假期，莎拉穿上迥異以往、讓人浪漫蕩漾的年輕洋裝，似乎解釋了一切。


同樣是法國導演；故事同樣發生在南法；同樣有兩個主角，其中一個位是搭火車來的外地人；同樣是申請英國電影輔導金（Film Council）拍攝的法國電影，同樣在一級影展競賽上失利；派提斯拉康特（Patrice Leconte）的《火車上的男人》（The Man on the Train）竟與《池畔謀殺案》在許多面向上雷同。原來，《火車上的男人》跟《池畔謀殺案》一樣，主題都是關於「交換」 ── 交換靈魂、交換外型、甚至交換不可能擁有的生活經歷。

年紀比歐容大上二十歲的派提斯拉康特，一直是法式優雅的最佳代言人。他在八０年代與冷面笑將米楔布朗（Michel Balnc）合作了好幾部喜劇電影，1990與老牌影帝尚侯希佛（Jean Rochefort）合作的《理髮師的男人》（The Hairdresser’s Husband）卻讓他大受評論界青睞，從此成為影展寵兒，把他渾然天成的幽默基因，以優雅詩意的模式行銷到世界各地。至於獲得凱薩獎最佳影片、導演等殊榮的《荒誕無稽》（Ridicule）可能是他導演事業的最高峰，一部看似沈重的古典時代劇，竟能如此輕盈睿智地閃爍出悠悠的生命嘆息，還有什麼比這更令影迷訝異？接下來的小成本黑白片《玩真的》（The Girl on the Bridge）則瀰漫著一股神秘迷離的美麗，直承最經典的法蘭西愛情電影《男歡女愛》（A Man and A Woman）、《新橋戀人》（The Lovers on the Bridge）那份看似簡單實則曼妙複雜的兩性關係，把落魄男女的愛情事件與飛刀藝術作出醉人的連結。

派提斯拉康特的新作《火車上的男人》是一部在形式與文本上都對稱極了的電影。一個是鬱鬱寡言的皮衣客，帶著槍駕臨小鎮，計畫一場銀行劫案；一個是優雅熱情的退休文學教師，對於平靜的餘生有著淡淡的憾恨。搭火車來的搶匪因為找不到旅館，暫時借宿退休教師家裡三五天，沖激出一股奇妙的友誼（或者可以說情感交流）。如果你以為退休教師會以他的溫和善良降服火車搶匪的滔天之罪，那就錯了；如果你以為火車搶匪會帶著退休教師見識他從未建過的另一個世界，你也錯了，畢竟這不是一部好萊塢電影。

被歌迷尊為「法國貓王」的傳奇搖滾歌手強尼哈勒狄（Johnny Hallyday）飾演一身黑色皮衣勁裝的謎樣搶匪，搭乘火車來到一個蕭瑟的普羅旺斯小鎮，偶遇尚侯希佛飾演的退休教師，兩個背景截然不同的老男人，在一個腐朽的小鎮摩擦出油盡燈枯前的最後火花。這個迷人的故事以一股奇妙的精神交流模式，讓兩個老男人相互經歷、感受對方。那可能是火車搶匪的皮夾克、可能是退休教師的脫鞋；那可能是火車搶匪臨時瓜代退休教師教導學生讀巴爾札克、也可能是上理容院的退休教師，突發奇想要求人家幫他理個跟火車搶匪一樣的酷酷髮型。火車搶匪羨慕退休教師的品味優雅與閒適穩定，退休教師則嚮往火車搶匪總是漂泊不羈，總是瀟灑來去的冒險經歷。然而，就在那個週六，火車搶匪必須去執行他的搶銀行大計，退休教師則得經歷一場手術，兩個世界的交感互動即將停止……。

《火車上的男人》其實是派提斯拉康特的改良版法式西部片（註），藉由火車搶匪這麼一個外來的角色，為死寂的南法小鎮翻騰出一波漣漪。強尼哈勒狄的冷面笑匠式演出，搭襯尚侯希佛優雅地抓住生命尾巴的從容自若，配上美麗的攝影與精緻的音樂，這短短的90分鐘，如同十年前的《雙面薇若妮卡》（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般，在波光粼粼的生命銀河裡激盪出最透徹豁然的漣漪。


註：除了《火車上的男人》，我還想提一下英國新銳導演Shane Meadows的懷鄉之作《英倫羅曼史》（Once Upon A Time In Midlands）及讓芬蘭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aki）揚眉吐氣的《沒有過去的男人》（The Man without a Past）。都同樣從美國的西部片取經，以一個外來者的角色，打破僻靜小鎮約定俗成的禁忌，掀起無休止的漣漪。三部電影，來自三個國家（法國、英國、芬蘭），不管是否來自美國西部，無論搭不搭火車，我竟看到了三個來自（印象中的）西部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