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6 18:46:48Le fou

殺人計畫-(貳)

阿鳳第一次見到峰舅是三歲時候的事。峰舅突然出現在阿鳳母親的葬禮上。

阿鳳當時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也沒有回任何人話,像座雕像一樣靜靜地佇立。峰舅站在他一旁,妥當地應對著每一個人上前慰問的人。

峰舅在葬禮上聲稱他是阿鳳父親的朋友,但在阿鳳的印象裡頭那卻是第一次見到他。而在阿鳳的記憶裡,他也並沒有見過他父親。至少是在認得對方是自己父親的情況下。

阿鳳的母親死後留下一張照片,她抱著在襁褓中還是嬰兒的阿鳳,另一旁是上半身已經被撕去的男性。那是阿鳳對他父親在腦中僅有的印象。

阿鳳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模樣,或是人消失到了哪裡去。他的母親並沒有告訴他有關自己父親的隻字片語。

照片上那缺口是當初阿鳳母親自己撕去的,她無法接受且原諒阿鳳父親的不告而別。

自從阿鳳的父親離開後,他的母親便受到嚴重的打擊患上憂鬱症,整日默默寡言。直到死之前都沒有和阿鳳一次交談超過十句話。

阿鳳每次回到家,母親好像失了魂似機械性地做著家事,臉上總是面無表情。就算他們待在同一間房子裡頭,兩人之間也只有充斥著沉默的凝重空氣。

阿鳳渴望父親的出現能打破僵局,回到像是照片上頭的場景。但他連父親的模樣都不清楚,母親也總是以沉默回應關於父親的問題。久了阿鳳便也不再過問,只能自己在心中默默地期許著。

有天阿鳳放學回家,看見桌上擺著已經做好且罩上防蠅罩的飯菜。那和以往不同,母親總會在他回家後看著電視的同時才開始燒菜。他帶著疑惑走進和母親共用的房間裡頭,看見母親白皙的腳踝懸著空,穿著件白色睡衣的她和身後的窗簾一樣以相同的規律輕輕地搖曳著。那是阿鳳對母親最後的印象。

葬禮上並沒有什麼人來,阿鳳穿著全身黑一個人單獨地坐在那。他早已沒有了其他的親人。他期望著在這樣的一刻父親會出現。然而並沒有如他所願,在葬禮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是峰舅,一個陌生的男人。

街坊鄰居在聽聞阿鳳母親的事情後,意思意思地來上個香,之後再走過來摸摸阿鳳的頭,說些安慰的話,然後離去。好像試著給一個哭鬧的孩子一點糖果吃。但這已經不是糖果那類的東西可以解決的狀況。雖然阿鳳仍舊年幼,尚未到達能深切體認喪親之痛的心智。但不可置疑的是他感覺到心中缺少了很大一塊無法言說的重要東西。

告別式結束後,只剩下峰舅陪阿鳳看著已經不會動的母親被推入焚化爐中。

轟的一聲點起火。化成了灰,由人用雙十分長的筷子夾起零碎的白骨裝入一個罈子裡。阿鳳的視線剛好正對著那一塊塊的骨頭。已經看不出母親原本的樣子了。

之後峰舅帶著阿鳳到了某一處位於山上的靈骨塔裡頭,山腳下的不遠處則是北海岸。 他們搭上電梯,走入都長得十分相似的長廊,到處都是相同款式的櫃子,像極了一個迷宮。他們將裝有阿鳳母親的骨灰罈放入一處空的櫃子裡頭。

櫃子關上後上頭寫有阿鳳母親的名字,春梅。

他們兩人在靈位前上了最後三柱香後,峰舅牽起阿鳳的手離開。

阿鳳對於母親的記憶到此結束。就在他只有三歲的時候。

 

晚上,峰舅和阿鳳母親一樣替他洗澡。浴室的四周是粗糙的水泥表面。就算充滿了肥皂味還是似乎可以嗅到一絲霉氣。

峰舅赤裸的身上佈滿刺青。他生疏且粗魯地搓洗著眼前這個小鬼頭。

「你爸媽都不在你身邊了,所以你要好好聽我的話,知道嗎?」峰舅操著十分流利的閩南語。

峰舅將阿鳳轉了幾圈,檢查有沒有地方漏掉。阿鳳將雙手平舉,提醒峰舅忘了幫他洗腋下。以前阿鳳母親替他洗澡時都會有一定順序。阿鳳再抬起下巴,像是在教峰舅那個舊有的秩序。

「我是你爸以前的朋友,看在他的份上我來照顧你。你叫我峰舅就可以了。你叫什麼名字?」峰舅的手仍舊粗魯地在阿鳳身上搓洗著。那樣的力道任任何小孩子來說都稍嫌太大力了些。

阿鳳不想回答。尤其是和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連幫小孩洗澡都不會的陌生男人。

「你是啞巴嗎?小心我不理你。你知道沒有人要的小孩會怎樣嗎?警察會來把你帶走。」峰舅略帶恐嚇地抓著阿鳳的雙臂直盯著他瞧。對付不聽話小孩的把戲。

「我的名字叫做丘鳳。」

阿鳳並不是因為被嚇到才回答,而是出於不可認輸的心態。他不想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低頭。

「丘鳳。」峰舅用國語重複了一遍,充滿地方的口音。「叫你阿鳳可以嗎?」又回到了閩南語。

阿鳳點點頭。峰舅用盆水將他頭上的泡沫沖掉。嘩啦啦。

阿鳳哭了。峰舅不再和他談上話,默默地繼續替他洗澡。

 

租賃來的小貨車上裝滿些許雜物。峰舅帶著阿鳳搬離原先居住的小眷村當中。

阿鳳坐在助手席,手中捧著一個相框。相片上是他已逝去的母親以及幾乎算是未曾謀面的父親,臉部已經消失的父親,還有小小的他。他怕放在後頭會不見或是被壓壞,那對他而言是最為珍貴的寶物。再怎麼說那也是他唯一擁有的全家福照片。

峰舅一邊開車一邊跟著廣播中的台語歌唱著,此時的阿鳳能聽懂的並不多。而峰舅覺得自己是個大歌星一樣,深深地沈醉其中。

阿鳳眼裡後照鏡中熟悉的家門口慢慢變小,轉個彎之後就消失了。

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得陌生起來,阿鳳睜大眼睛瞧著,他以往不曾離家這麼遠過。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不久他便因為疲倦睡了過去。

後來阿鳳和峰舅也時常搬遷,因為峰舅以往工作的關係。搬家是比較好聽的字眼,實際上則是跑路,躲避一些會對他們不利的人。學校也因此換過好幾間,但那對阿鳳來說沒有多大的差別,他不愛讀書。國中畢業後他便去當了兵,退伍後便回到峰舅身旁跟他一起工作討生活。在道上討生活。

 

跟著峰舅的日子不會吃不飽,但也沒辦法過得太好。峰舅的父親得了病,住在醫院裡頭。龐大的醫藥費讓他的收入幾乎見底。有時候不夠甚至會跟阿鳳借錢,從他分給阿鳳的利潤裡頭扣。

峰舅只能偶爾意思意思地還一些,但阿鳳也不那麼在意。再怎麼說也是峰舅一手將他養大的,就像是他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沒有必要去仔細地算帳。

峰舅帶阿鳳去醫院看過他的父親。不知道詳細的情形,那衰老的身軀躺在病床上,似乎成了植物人。嘴巴總是開開的,但卻無法說出任何話。

他們會唸報紙給他聽,或是放他喜歡聽的音樂。他有時眼球會四處轉動,但不知道這些他到底聽不聽得到,會不會了解。久了就像是例行性的儀式一樣。

 

峰舅帶著阿鳳做的工作很簡單,只是幫債主把別人欠的錢討回來,再從中間抽幾成當做是佣金。

有時候還算順利,但大多數的時候總不好要到錢。會需要他們去討錢的,多半對方真的已經付不出來,或是背後有其他勢力在撐著。但是阿鳳和峰舅他們仍得去試著榨乾他們的任何一分一毛。

偶爾也是會碰到鐵板。有時阿鳳總會覺得這樣的工作不用存在才對。借錢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

 

「借錢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吧。」阿鳳將一個中年歐吉桑的頭壓在辦公桌上,他的臉扭曲著並在玻璃桌墊上留下霧面的油漬。阿鳳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們的獵物。

 

稍早阿鳳和峰舅到那個歐吉桑所開設的工廠時,他的秘書跟他們說他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峰舅不予理會,說他們可以到裡頭等他。秘書來不及阻止,峰舅便帶頭直接進去工廠的辦公室。

打開門。發現那個歐吉桑露出驚恐的表情。戳破聽過無數遍的謊話。然後關上門,將不知所措的秘書隔絕在外。接下來他們的工作開始。

 

「我說的沒錯吧。」阿鳳揪著他稀疏的頭髮,使他抬起頭看著他。

「現在手邊真的沒有錢啊。」歐吉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痛苦,應該是阿鳳太過用力的緣故。「最近還有一筆貨款要付,要是付不出來的話就沒有辦法賺錢還了啊!」同樣聽過無數遍的謊言。

「這樣真是困擾呢。」阿鳳看了看峰舅。峰舅沒有表示,看來是要他自己處理。峰舅相信阿鳳有能力可以解決,他只需要站在那裡做好帶頭大哥的樣子,這樣也可以那狼狽的歐吉桑不小的壓力。「你不覺得讓我們這樣白跑一趟空手回去很沒禮貌嗎?」

阿鳳不耐煩的話語剛結束,就一把將歐吉桑的臉狠狠地撞向辦公桌,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歐吉桑的嘴角冒出一些血。或許幾顆早已鬆動的牙就快要掉落了也不一定。

阿鳳看見辦公桌上的相框,裡頭是眼前狼狽的歐吉桑跟他家人的合照。溫馨的合照。阿鳳將那笑著的一家子丟給峰舅。

「那我們應該去問問看其他人。或許他們有辦法。」峰舅不急不徐地將照片抽了出來。慣用的技法之一。

歐吉桑猛地奮力掙扎。無謂的掙扎。阿鳳朝他頭部給了一拳使他安靜下來。

「還是你可以想想看是不是忘了哪邊有錢是可以還給我們的。」阿鳳從腳踝處抽出一把磨得發亮的軍用刀抵住他的脖子。

歐吉桑的呼吸聲變大且急促。緊張和氣憤在他腦中交集。

那把刀是峰舅帶著阿鳳第一次討到錢後阿鳳自己買的。還是阿鳳自己開的光。自從買了那把刀之後每當麻煩時他總會將刀亮在那些人的眼前。事情通常就會變得好解決許多。

阿鳳將刀更緊地抵住歐吉桑的脖子,雪白的刀刃微微嵌入皮膚。似乎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見著鮮血噴出。

「讓我的秘書進來。」歐吉桑幾乎是用吼的,但聲音裡頭多了些屈服。

阿鳳放開手。歐吉桑呻吟了幾聲,整理了下他稀疏的頭髮。

峰舅打開門,門外是一直在偷聽著的秘書。她有些尷尬地走向歐吉桑,刻意將眼神避開阿鳳和峰舅。歐吉桑在她耳邊說了些話。

「老闆,可是,再過幾天貨款就要....」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

「可是什麼!叫你去就去!笨女人!」歐吉桑動怒起來。

阿鳳再次將他的頭撞向面前已經凌亂的辦公桌。秘書發出尖銳的叫聲。聽了就讓人厭惡的尖叫。一股不悅湧上阿鳳心頭。

「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

秘書看了看噴在桌上的血,膽怯地快步離開辦公室。

阿鳳鬆開手。歐吉桑抽了幾張衛生紙壓住持續從嘴裡冒出的血,還不斷檢查著自己的牙齒。峰舅在辦公室內四處逛,若無其事地哼著歌。

過了一陣子,秘書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信封袋進來。阿鳳接過手,從裡頭抽出一疊鈔票點算著。

「數字不太對呢。」這次阿鳳將歐吉桑從椅子上踹倒在地。並在他的腹部上補了幾腳。歐吉桑痛苦地咳了幾聲,手中仍握著沾有紅色黏液的衛生紙。

「好了好了,至少他也拿出了些誠意。」峰舅開口阻止阿鳳。「這次就算你先付了利息,一陣子之後我們會再過來。下次別讓我們白費太多力氣了。」

歐吉桑虛弱地站起身。秘書想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歇斯底里地一把推開。

真是令人厭惡的歐吉桑。正準備離去的阿鳳轉身衝上前一拳往他喉嚨用力地打去。歐吉桑倒在地上十分痛苦地滾著。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手直摀住他受到重擊的喉頭。

「我說過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阿鳳想再好好教訓這個令人作噁的人。峰舅卻說該離開了。

他們留下呆若木雞的秘書。

那個歐吉桑應該好一陣子沒辦法好好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