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8-28 02:30:42未央

〈小說〉青春的味道

「親愛的單身貴族貓,妳究竟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呢?真打算把中文當一輩子 情人啊?妳快要成老小姐了。」好友小靜常常這樣愛暱的嘲笑我。
當眾人紛紛開始關心我的感情生活的時候,我通常報以微笑,不予作答,原以為模糊的人影,卻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悄悄浮現。那些被我刻意鎖住的記憶,依然保持著年少的樣貌,沒有老去的跡象,依然,不能忘卻。
當我遇見磊的時候,我,十七歲。他,是我的老師。

「今天課上到這裡,有沒有問題?」磊是國文老師,這是他下課前的口頭禪。
「沒──有。」全班有氣無力的回答著。
「那下課吧!學藝股長來一下。」教室頓時只剩下寥寥數人,我走到磊的跟前,垂手而立。
磊微笑看我,「妳最近上課不太專心喔!在忙什麼?」
我想他已經知道我埋頭振筆疾書絕對不是為了抄筆記,乾脆索性承認,「
我在趕文藝獎的稿子。」
「稿子要寫,書也要讀啊!妳的國文一向好,要作好榜樣。」磊總是這樣
溫柔的恐嚇我。
我點點頭,給他一個歉意的微笑。
「這次寫些什麼?」我代表學校參加過多次比賽,我是參賽學生,磊是指導老師,對於我的寫作技巧及風格表現,他總是先聽我的寫作方向,再給予提醒,有時他甚至什麼也不說,讓我自由展現。
是的,對於創作,我需要極大的自由,而磊,深深地明白,並且諒解。
「打算描寫四種不同類型的女孩子。」我一直想寫四個女子,有春、夏、秋、冬不同的個性,希望這次能夠寫得好。
磊看著我,「那麼,好好寫吧!不要熬夜,沒有精神的文字缺乏妳獨特的美感。」
獨一無二的磊氏溫柔,我想。
「這個月二十號省賽,不要忘記了。回去吧!」我看著磊收拾書本講義離開教室,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磊之於我,我之於磊,有特別的情愫,但是不適合公開,所以我們隱藏很
好,不讓別人察覺。各種請公假的校外比賽,都是我們的秘密約會,磊提醒了我下一次的約會日子。
使我有了比較好的心情。
走出比賽地點,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令人心情愉快,我瞇起眼睛,像一隻正在享受日光浴的貓。
更讓人愉快的是,磊走在我的身邊。
「妳看起來很高興。」磊微笑著。
「對啊!今天的題目是《舊愛新歡》。」我想知道他對於這個題目的反應,並且想開一個小玩笑。
磊看到我一付想捉弄人的表情,「喔?妳怎麼寫?」
我笑得壞心,「我寫舊愛是國文,新歡是國文老師。」
「真的嗎?鬼靈精小姐。想不想聽聽我的答案?」磊的表情很正經。
我依然很調皮,「說來聽聽,我把耳朵洗乾淨了。」
「我的舊愛是國文,新歡是妳。」
所有外在聲響乍然停止,我看著磊,無法言語,適切表達情緒的功能完全喪失。
這種表現方式,迥然不同於磊氏溫柔,我,一下子不能適應。
「我想,我還是太老了,連語言都和妳有代溝了。」磊的表情突然變得落寞,我覺得抱歉。
我主動牽起磊的手,「才沒有代溝呢!只是不像你會說的話,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我們,可以開始約會了嗎?」
「今天去植物園吧!」磊笑了起來。
我喜歡植物園,深淺不同的綠色植物,睡蓮與荷花,頹圮的碉堡,麻雀和松鼠,讓人不像平常那麼做作,心變得柔軟。
和磊併肩走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前方的路有多長,我們就可以走多遠,也許走完的時候,驀然發現已白髮斑斑。
如果人生的路,也能這樣正大光明的走,不必隱藏掩飾就好了。
只可惜,總不能如願。
幾聲清脆的鳥鳴拉回了我的思緒,我聽不分明,問磊知不知道是那種鳥?
磊說那是一種很重感情的鳥,一生只擇一次偶,不肯和伴侶分開,雄鳥甚至照顧雌鳥到先把食物咬碎了,再餵給雌鳥。
「那多噁心啊?吃進好多口水。」我覺得一點也不衛生。
磊笑了笑,「等妳真正長大,就不覺得噁心了。」
磊,總是念念不忘我們年齡的差距,我們,差了整整十歲。
我其實不介意,可是磊很在乎,他認為對我而言,他實在太老了,不是好的戀愛對象,對面建中的學生比較適合我。
唉!可是我們仍然戀愛了,邱比特的魔法,不可抗力。

走得太久,我們在階梯上坐下,我安靜地趴在磊的大腿上,如瀑的長髮披散著,像極慵懶的波斯貓。
磊捲著我的頭髮玩,「我聞到妳身上的香味。」
「喔?什麼味道呢?」我笑著問磊。
磊的聲音,極認真也極虔誠,「我聞到了,青春的味道。」
青春的味道嗎?下意識地,我聞聞自己,卻聞不出所以然,只好頹然放棄,我,不能明白,關於青春的味道。
如果捨去一些青春,可以換得和磊永遠在一起,我不介意和天神交換,我,心甘情願。
戀愛的人都希望能長相廝守,我也如此希望著。
「妳在想什麼?」磊的聲音傳來。
要告訴他嗎?關於我現在正想著的事。
我抬起頭,「問你一個問題,要誠實回答。」
磊點點頭,讓我靠著他的肩。
「等我十年好不好?」我吟哦著,彷彿那是一首詩。
磊沒有說話,眼睛有著憂傷。
我也憂傷起來,原來天神並沒有答應我的請求。
我們,不能長相廝守嗎?那麼,為什麼相戀呢?難道邱比特只是誆騙我們一場嗎?
我覺得想哭。
「我好想答應妳,可是又覺得不應該那麼自私,等妳真正長大,不一定會喜歡我這個糟老頭子,那時妳一定會後悔我們曾經有過的約定。」依然是磊氏溫柔,依然是他會說的話。
「你對我沒有信心。」我嘟起嘴,有一點生氣。
磊的笑容失去了平時的活力,「其實是對我自己沒有信心,覺得妳值得更好的,覺得不應該禁錮妳,但是我依然受妳吸引,無法逃避。遇見妳以後,讓我變得自卑而笨拙了。我常常想,如果讓我在年輕的時候遇見妳,那怕是讀大學的時候都好,我對妳的心情,也許就不是這麼忐忑不安;我能給妳的,就不是不能公開而是可以在陽光下的愛情。」
我輕輕摀住磊的唇,給他一個甜甜的笑容,「我並不埋怨啊!戀愛有很多方式,我們只是選擇了,比較辛苦的那一種,我只怕你不敢愛我,至於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原來磊和我,都在和天神談判交涉,但是版本不同,程序有一點錯亂了。當彼此都願意為對方捨棄一些東西的時候,我想,那是真正的愛情。
磊執起我的手,「我會等妳,不要忘記了。」
我笑著點點頭,手握住磊的手。

約會的日子過去,時間依然流轉,我和磊,在國文課的時候相見。
我看著他,上課的模樣,和約會的神情,是很不一樣的,當然,我聽課的時候,跟談戀愛時也不一樣。
當愛情抽離,我不過是他五十分之一的學生,他不過是我的國文老師。
這樣的認知,讓我有一點沮喪。
我低下頭,假裝很用功地抄筆記,心卻恍恍悠悠,寂寞地飄浮著。
有一張紙條傳了過來。
我看著折成小方塊的紙條,想起公民老師說的話,「你們這些小傢伙,上課的時候紙條到處傳,我從台上看下去,好像許多白色小球在跳舞。」
歡迎跳舞的白色小球,你帶來什麼呢?我在心裡問著。
「貓:恭喜得獎了,省賽第一名喔! 杰」
真的嗎?人,還是喜歡得獎的動物。對我而言,得獎是一種肯定,告訴我創作這條路值得走下去,不是辭賦小道,也不是不入流,而是作者、作品、讀者,目成而後心許,有點像是戀愛。
我喜歡那種感覺。
杰是一個好朋友,但他不能明白我對創作熱烈的情感。每回得獎,他總是嚷嚷著請客,比我還關心稿費的多寡。去年的文學獎,我的散文第一,小說敗北,他懊惱地直說為什麼不是小說第一,散文敗北呢?小說的稿費比較多啊!
對於我努力投稿一事,他總笑說我又去騙錢了。
唉!他其實不知道,籃球之於他,就如同筆之於我,一樣是第二生命,不可替代。
「如果沒有問題,那我們下課了。」我把課本收進抽屜,打算出去走一走,
卻被小靜攔住了去路。
「恭喜得獎了,發表得獎感言吧!」平常熟識的同學都圍了過來,當然也包括杰。
「說嘛說嘛!」眾人起鬨著。
我清清喉嚨,讓自己看起來有一點架勢,「謝謝大家都不吝借我上課的筆記,使我雖然請公假比賽卻無後顧之憂,才能夠寫出這麼好的作品。」
演說完畢,眾人都笑開了。
「真不愧是小才女,這樣一說,不但筆記得無條件借妳抄,恐怕還得幫妳惡補數學了。」小靜調侃我。
眾人聽完,笑得更厲害了。
「最新消息,文學獎初選名單公佈了,貓和阿杰都榜上有名喔!」廣播電台一路從門口嚷嚷進來。
一時之間,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杰身上。
「你──你們看我做什麼?」關愛的眼神太多,杰的聲音有一點結巴。
小靜首先發言,「惦惦吃三碗公喔!什麼時候開始愛好中華文化啦!」
「我──是國文老師叫我投的啦!」杰看起來有一點尷尬。
是磊嗎?他不曉得花了多少時間說服杰。
我笑看杰,「這回你可不能說我騙錢了。」
杰抓抓頭,眾人又笑成一團。

和同學相處愈久,就愈想把那些珍貴的記憶記錄下來,那些吉光片羽,常因為不留心而喪失。
我希望保存,不希望失去。
於是寫了一篇《請君為我傾耳聽》,來記錄每一個相聚的日子。
只是想捍衛記憶的夢土,不願被時光騎兵侵略。
所以,努力地寫著。
「貓,妳的電話。」母親在叫我。
我離開書桌,奔跑至電話面前,用極孩子氣的聲音喊「喂?」
「是我。」是磊的聲音,我不自覺地抓緊話筒。
「恭喜了!今天忙著趕課,忘了告訴全班。」
我微微笑著,可惜他看不到。「沒關係,最近還有比賽嗎?」
我用另一種方式告訴他我在想他。
「有一個反煙毒的作文比賽,想參加嗎?」我一向不喜歡參加那種好像八股文的比賽,但是太久沒有和磊在一起,讓我變得憂愁了,我好想真實的看見他,因為站在講台上的磊,並不是我一個人的。
我決定破例一次,跟磊說我要參加。
「我以為妳不喜歡。」磊的聲音聽起來好溫柔。
我突然有想開玩笑的念頭,「我比較喜歡它的附加價值。」然後聽磊在話筒的另一端笑得好快樂。
「那麼,下個月五號見。」
「嗯!」我幸福地抱著話筒,好像中了發票第一特獎的人捧著那張發票。
結束了通話,母親問是誰打來的,我說是國文老師通知我省賽得獎了。
母親笑得好開心,說今天不開火,全家去吃館子慶祝。
我看著家人,幸福的感覺久久縈繞不去,我何其幸運,家人都支持我的興趣,並且,熱烈地鼓勵。
如果,他們也能喜歡磊就好了。
我只有這件事不能對家人訴說,因為我們的愛情,不能冒險。
必須小心翼翼,專注地護持著。
父親說再不快點就要讓我在車後面跑步,我急忙梳理妥當,換上一件藍色小洋裝。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吃館子。
父親開著車,外面正在下雨,我看著車窗上的雨滴,一點一點匯集成流,然後順勢而落,消失不見。
有點像眼淚。
得獎時喜極而泣的眼淚,為愛情而憂愁的眼淚,感到幸福滿足的眼淚。
可以為一些人、一些事而流淚,能夠自由自在地流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所以有人說,眼淚是珍珠。
我深深地同意著。
讓眼角的一滴淚靜靜地滑落。

比賽的日子來臨,我的心卻不在構思大綱上。一直惦記著磊會帶我去哪裡,一點也不專心。
我快速地寫完,快速地交卷,快樂地跑向正在等待我的磊。
「怎麼那麼快?」磊有些訝異。
「我想早點看到你。」我看到磊眼中微微的笑意。
「今天去書街吧!」磊詢問著,我笑著點點頭。
我們都是瘋狂愛書的人,幾天不看點書就覺得怪怪地,心裡不太踏實。
磊有強烈購書欲,而我因為經濟能力的緣故,喜歡在書店流浪,最大成就是可以站著連把好幾本看完。
有一次期中考要寫作文,因為我的作文格式﹝即題目空四格,文章開頭空兩格﹞不是那麼清楚,磊硬是給我零分。
我好不容易挨到放學,便直奔誠品書店,不想回家也不想面對打擊,覺得好痛苦。
但是又不敢逃離太遠,只好把自己放逐在書店裡。
我萬萬想不到的是,磊竟然為了找我跑遍大街小巷的書店。
當我終於被他找到的時候,我不可置信地問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磊的面容,有著疲倦但是歡喜的神情,他說:「事實上這是我跑的第二十七家書店。我幾乎翻遍了整個書街,後來想妳可能故意躲我,就往妳平常比較少去的書店找。」
我的怒氣頓時矮了半截,但是依然賭氣不說話。
「不要生氣好不好?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給妳零分。妳要參加的比賽太多,還有最重要的聯考,我不希望妳有一天因為這個疏忽而喪失競爭的資格,我寧願,自己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給妳零分的人。」
「可是我覺得受傷了。」我的眼神很悲傷。
磊憐惜地看著我,右手環過我的肩,「傻ㄚ頭,這世界還有更多會讓妳受傷的事呢!要學會去克服它,好不好?」
生平第一次,我不想長大了。我一直以為,長大後就可以和磊在一起,日子仍然不變,有筆、有書、有夢、有磊。但是我突然驚覺到,還是有難堪的挫折,與不可預知的傷害,只會與日俱增,不會消失也不會毀滅。
「你用了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方式,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我不再生磊的氣,他其實用了最適合我的方式告訴我,還包括了,連跑二十七家書店的柔情。
「能有一件事可以讓妳一輩子不忘,我就算是修成正果了。」磊依然環著我的肩,讓我覺得心安,像小船安靜地停泊在港灣。
經過那件事之後,書街對我們有了特別的意義。
不單單是買書、看書而已。
它記錄了兩個相互愛戀,對文學相同渴望的靈魂。

除了比賽,和磊相戀,我依然是平凡的高中女生。
還是常常啃食著國文、英文、數學、歷史、地理,沒有改變。
就像現在,我正被數學老師催眠著。
我真的相信,每個人的天賦不同,哪方面得到太多,哪方面就會失去。
就像我對於數學,從來沒有弄懂過。
數學老師的口頭禪很特別,他總是叫我們要做個有情有義、敢愛敢恨的人。
我只記得這句話。關於數學定理、計算方式,總是記不起來。
還好下節是國文課,我一直期待著。
終於等到下課鐘響,然後上課鐘響。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磊從來不遲到的,為什麼還沒看到他?
同學遠遠望見,教務主任匆匆忙忙地走過來。
「各位同學,傅老師今天在來學校的途中,發生了車禍,可能有生命危險,目前已送醫急救。你們這節課安靜自習。」
主任一走,小靜就帶著哭音,「糟糕,老師前幾天安全帽被偷了,老師可能沒有帶安全帽。」
話一說完,就聽見一些哭聲與嘆息聲。
我雙手矇住臉,任眼淚無聲地奔落,我本來打算今天放學陪他去買一頂安全帽的,為什麼發生這種事?
天地不仁嗎?為什麼這樣對待磊,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們?
我只能祈求磊大難不死,他答應等我十年的,怎麼可以拋下我?
醫生在下午一點宣布醫治無效,這一次天神拒絕了我的請求。
全班陷入愁雲慘霧。我呆愣著,發現原來真正痛心疾首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
我愛戀著、思念著、崇拜著的磊,那個呵護我、照顧我、縱容我、和我相戀的磊,竟然,死去了?
我不能相信。
好像心在淌血。

磊的屍體被火化,我參加了他的葬禮。
照片中他的面容依然微笑著,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蒼白著臉,整個人消瘦了一圈,但是磊不會再攬著我的肩,對我說要克服那些令我受傷的事了。
我不能克服,只好讓自己迅速地憔悴著。
許多日子以後,我在一個天氣如記憶中那般晴朗的日子獨自一人去看磊。
我把長髮梳成髮辮,靜靜地坐在他的墓前。
然後拿起剪刀,把辮子剪下來,用火燄替代郵票,寄去給他。
我想我終於明白,關於,青春的味道,其實是磊和我因為相戀而編織成的味道。
我想我不會忘記,即使受傷也要好好地克服。

本文入選於《小說族》第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