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西的歲月，對我來說，其實是大風浪後的一段螫伏，在蓄積展躍的潛力，在茫然中尋找方向的一段飄浮。

前一年，我在金門接連長，正拼著老命向前衝。不料，一個耳疾猝然襲來，直穿腦部，人就脆弱地倒下。進加護病房，動腦部大刀，在死亡的邊緣轉了一圈。

說來諷刺，也因此，那段日子是與女友相處最多的時光。

重生後，年底，我們訂婚，隔年，也就是來到關西那年的元旦，我買了房子，結婚了。死裡逃生，又娶得美嬌娘，在山上的日子，我經常覺得浮生若夢。

前兩年在野戰部隊的忙碌，來到作息正常的新訓單位，也感覺多了許多時間。尤其到了山上，各訓練編組就位，獨自一人在一整片杉樹林中吹著輕風，聽沙沙濤聲，踱到崖邊，遠眺綿延的青山，常忘懷自己身在何方。

一次休假回家，順手抓了本張默的詩集，回到山上漫自翻著，享受好些年不曾有過的閒適心境。經過人生中的衝刺、大難、和幸福轉折，過去覺得不耐煩的新詩竟然有了滋味。驚喜之餘，我也就咀嚼背誦起了一些有味的小詩。

有一天，背了半本詩集後，對著滿山蕭瑟的芒草，不禁有感而發地吟出了自己的心聲：

關西行

登高極目  關城何在  西從何方來

莫非穿越時空  時時吟唱瀟涼古調的青巒  便註定了兵丁雲擁的營塞

豪俠般的聲名  痛楚萬般地烙印生命的成長

重重戀慕中衝突掙扎  奮然欲割捨盡前塵的溫柔

看哪　當青絲落盡  是破蛹而立的蛻幻

且讓我當山挺佇  激越殺聲嘯向蒼茫雲天

泫然汗淚滴下黃土  用力刺出鋒芒萬丈的利刃

青翠的山巔  是我脫胎換骨後  揚帆濟渡的港灣

小詩投上了青年日報副刊，看著登出的鉛印文字，百感交集，想起預校時送我詩集，鼓勵我買書、看書、書寫的同學李如龍，回想起半生的飄蕩無依，一直想著卑微的人戰死在個沒有人知道地方，可能是最好的去處吧！果真要死了，卻在生死的邊界上被搶了回來，而且，竟然還有人願意嫁給一無所有的我。

三十而立之年，在山上，萬千思緒湧動在心頭，終於在筆下，洩露了一點一滴的心聲。於是，那陣子，背詩之時，有感而發，也就寫下不少不成熟的隻字片語。

在無邊無際、沒有字句、音韻、長度限制的體例中，於漫自跳躍紛飛的意象裡，我享受那樣的自由奔放和無拘無束。

但，對個凡事有條理、按規定、紀律做事情的大老粗來說，那種自由，其實還真不習慣。

在看副刊、等待投稿出現中，我也看了不少作者的文章。於「有為者亦若是」心態下，我也嘗試寫些散文投寄。幸運地，文章刊出來了。自此以後，我膽子更大了，想到、寫下的東西，都拿來投。雖然投多中少，卻開始觀摩他人的作品，進而開啟了更多視野、境界、高度和深度。例如，我發現許多作者用了古典文學的元素，於是我找出了唐詩和宋詞背誦，挖出了古文觀止及中國散文大系中不少文章背誦，在支解和一遍遍囫圇吞棗式的硬啃中，享受那種暴飲狂食的文學盛宴。可以這麼說，在關西的山上，我彷彿成仙，活了另一種人生。

一年半後，我的大兒子出生。悠悠的日子中，突然又接到一紙人事命令，交流回陸軍官校任連長。匆匆忙忙中，關西的山中歲月嘎然而止，但山中無甲子的浪漫情懷，卻永遠藏在心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