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公車，冷風迎面捲來，我不禁攏緊衣襟，縮起了脖子。隆冬的午后，寒雲凝住繁華城市的天空，街市黯淡蕭索，市聲彷彿也凍寂了。此番來到舊時的板橋後站，翻然有隔世的感懷。

      往昔多條馬路交滙的路口，三五輛機車寥落地等著紅燈，相鄰的婚紗店內模特兒抬著驕傲的下頦冷眼瞧著街路，三角公園裏喝茶的老人無言地垂首，不時搓著雙手。綠燈亮，我過街，沿著重慶路前行。麥當勞、新學友，一一點數記憶。疑，小騎士呢？又是一沫漣漪，隨著街道盡頭的火車站消逝了。我如鮭魚洄游般，溯著時光河道疑惑地追尋著夢土中的原鄉。

      將這地作原鄉一點不為過。破碎的家庭、殘缺的童年、零落的舊識知交，在半生漂泊後，這裏是我落腳新生的起點，停駐最久的地土。那年肩著背包被人群挾擠推出車站，腳步似乎飄在空中，後站便是我這鄉巴佬進城後的第一眼繁華。眼底熙攘的人群、川湧的車潮，以及唱片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在在撞襲我心中舒緩悠遠的鄉土經驗。太不可思議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和車呢？

      人海車浪灌溉這方沃土，百貨商家如怒生的叢草漫延，吃喝玩樂衣食住行各類什物樣樣俱全，街肆巷內的攤販更如附生的藤蕨，吸取流過的每一分養料。葱油餅、小寵物、射飛鏢、滾珠子、炒米粉、烤香腸，各色攤舖雜陳；小販一面展示衣服，一面湊著麥克風嘶吼；水母伸縮著透明的身軀悠游於五顏六色的光燦水中。挨擠在人群內，散移於囂叫的車陣裏，漫自遊逛在安和樂利的熱鬧中，那真是一種富庶的感覺。有時踅至館前西路，停歇於平交道前等火車，穿過滿地垃圾的菜市場，至林家花園走一趟古蹟之旅，讓熱熾的心情降至古典的微溫。那場喧嘩，彷彿我生命中盛開在夏天的豔紅茂綠。

      寒寂的下午，南雅市場鮮紅的肉攤和翠綠的菜擔早已收起了生意，只有「花客多」長長的店面外瑟縮著美豔的花枝。夜市的巷內飄來陣陣燒烤的香味，人不多，卻已蠢蠢欲動地醞釀入夜後的繁喧。一輛拐手孤獨地挖開馬路，終於堵住對街一股車潮。折回南門街，數著伊莎貝爾、郭元益、元祖等喜餅店，懷想起那段美好的時光。

      那是段歡慶新生的時光，小女兒初出人世前，我和妻手忙腳亂卻興奮地複習著當父母的千種姿態，這街路上豐富便宜的生鮮和補品便是我們採購的對象。妻作月子時，探尋彌月糕餅就由我來代勞，電話聯絡、往來穿梭、訂單取貨、商議折價和贈品，每一回來此，內心的喜悅總漲地滿滿的，流溢在街角巷落的每一處。

      天色漸沉。如幽靈般飄行至文化路，眼內終於閃現幾許綠意。紅磚道上亭亭站立的榕樹，學校內排排挺豎的大王椰，在幕色中與寒風和水泥叢柱相頡頏。十字路口「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石牌矗立，眼前果然立體展現一條寬濶的大道。安全島上筆直的大樹如巨掌般擎起灰暗的天空，馬路上車輛流暢地飛馳，行人悠然走在潔亮的人行道上。側面追風廣場空曠地展延，視野剎那間拔高飛遠，遙遙相望的新站大廈和縣府大廈昂然拔起，F21鮮亮的大字在長空中眨眼。突然，整個天空現出奇幻的光彩，各棟大樓幃幕玻璃上映照著一片炫紅，回首，西天的雲層中透射出一片霞光。廣場上孩童們溜著直排輪興奮地尖聲歡叫，站前的噴水池此時也併激出朵朵水花，一池湧滾著快活的水柱，一池迎風瀰漫著如夢的湮沫。復前行，花圃中日日春竟在寒冬中輕巧地開滿紅白小花。

      人生中不論蕪雜或美好的過往終將遠去，熱鬧和髒亂一併走入昏黃的記憶，雖然有時會不捨古舊的浪漫青春，但歲月流轉中，不也帶走狹仄、污穢和傷痛，予人日漸清明壯濶的前景。城市不也如此？寒冬終將逝盡，明麗的春日是土地上人們共同的盼望。

九十二．一．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