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徹導演過逝，一群當年的子弟們全到齊了致祭，看著姜大衛哀慟得跪地泣不成聲，眾弟子跟著下跪，我也不禁鼻酸，心裏不由得難過起來。師父，您遠走了。

張導演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代「武俠宗師」，其陽剛的武打場面，在當時開創了武俠電影的新局面，所執導的「獨臂刀」票房更首破百萬，為他贏得「百萬導演」的響叮噹名號，可說是名利雙收。他一生執導過近百部的電影，所提攜的明星及後進非常多，所豎立的風格典範更令難望其項背。這樣一位當代的宗師，怎會與我這一介小輩扯上關係呢？這說來話就長了……

其實我與大多數有些歲數的平凡老百姓一樣，是不可能親炙大導演芳澤的，就連一面之雅也未曾有過。但他的大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如雷灌耳的印在心坎上。每當武俠電影開場，畫面打上他的姓名時，一股肅然的崇敬打心底冉冉昇起，感覺就像弟子叩見師父一般。演出的主角們長相和身影我們反而熟悉，不論是王羽、狄龍、姜大衛、傅聲、威冠軍，管他們飾演獨臂刀王、方世玉、洪熙官或少林五祖，使得什麼刀劍或虎鶴雙形拳，源源不絕的功力點點滴滴輸入我們幼稚的腦海，替我們營造了一個遼濶深高的武俠天地，一個綺麗繽紛的江湖山林，一個行俠仗義的遠大夢想，以及一個只要苦練必然能夠出頭的希望。你看，每一部片子不都是這麼演的嗎？每一個主角不都是受盡屈辱，最後終於打敗惡敵，贏得武林至尊的榮銜與景仰。於是，那些武俠明星成了咱們的師兄，這會兒悼念張大導演時，還僭越地喊著他師父呢。

毛頭小子們雖憨，斗大的字都還認不得幾個，看起武俠片的專心程度可不含糊。各種絕學的起手式最要緊，這是武家同門相認的不二法門。出招前也必然要大聲嚷嚷，讓人知道自己出的招式，這可不是隨便的三腳貓功夫。練武功通常要上山拜師，學成才能下山跑江湖。我們的師父在電影上，回家後只要找座山就行。剛好村子外頭小河溝邊上有一壟小丘，山上有樹有花草，就成了我們練武功的「深山」。練武藝要有對練的師兄弟姊妹最好，人數越多，使的招數越精，場面越熱鬧，大夥兒的興緻越高。於是鐵砂掌、虎鶴雙形拳、掃堂腿、蛇形刁手、醉拳等各路絕活全都搬上場練成了，就準備下山掃除惡霸。有時先擺開了場子比武打擂台，排個武林榜的順序。當然啦，小李飛刀定是第一，只是當小李飛刀的人經常變換。有的同門師兄還會展現苦練的成果—方世玉的金鐘罩鐵布衫，讓我們打他的肚皮，說一點也不疼。人數更多時還可以排練陣式，上下左右出手齊攻，當奸人功力太強或黨羽眾多時，大家一起對付。江湖的春秋一統大業，指日可待了。

常常功夫練到太陽西下，村子裏的媽媽們陸續拿著板子竹條掩至時，眾好漢所練的玄奇拳掌劍法和深厚的內力卻都難敵「竹筍炒肉絲」的威力，破功也！大概只有神行太保的行腳功力可以派上些用場吧。

日復一日地練武功，嘴角也喊地全波，我們始終沒有下山去行俠仗義，似乎要找個像樣的惡霸都不容易。悠長的人世只是單純吃喝，日月交替，江湖在哪兒呢？但在物質不豐的年代裏，住的是逢雨漏水矮房，穿的是補釘的舊衣褲，沒有好吃好喝的，更不可能旅行遠遊，有的只是反共復國、殺朱拔毛的信念，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口號，越來越小的國際空間、越險惡的世界局勢，以及大家要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訓勉，那段練武的時光卻充滿了豐富幻想與希望。在武俠的天地中，永遠有一個湮遠的江湖夢想，正如代表正義公理的大俠出現，將邪惡的強敵打敗時，黑暗的電影院中總是響起如雷的掌聲一般，我們站在正義的一方，終必獲得最後的勝利。而張導演就像是隱身於山林不世出的高人，眾主角是下山申張正義的實踐者，為我們教訓萬惡的匪徒，我們當然也要繼承發揚絕學，維持武林的傳統。

報載張徹生平不斷創作膾炙人口的電影，對後進的提攜與勉勵更是不餘遺力。譬如姜大衛的中等身材始終為好事者所非議，但導演卻獨排眾議，為他塑造獨特的風格。一九七０年姜大衛獲得亞洲影展的最佳男主角獎，終於揚眉吐氣，也證明導演的確沒有看走眼，更讓人感受他識人用人的古道熱腸與氣魄。當然，切身體認最深刻的就是日前哭倒靈前的姜大衛和眾家子弟了。

在我們還不懂得看武俠小說前的童年時代，是張徹導演為我們開啟懵懂，創造一個俠骨柔情劍膽琴心的瀟灑天地，使人生色彩變得豐富豔麗。如今師父過去，那個已然褪色的夢想似乎更加渺遠了。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九十一．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