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3 22:53:00梁成明

塗 鴉

妻快生產了,這是我們的第四個寶貝,全家都懷著興奮的心情期待。好說歹說,住南部的媽媽總算答應來台北幫妻作月子。知道奶奶要來,孩子們更高興了。

妻倒有些緊張。

家中無大人——我指的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我在部隊一週回來兩天,小孩子一大群——自己家的加上街坊鄰居常來串門子玩耍的,家裏總是像是大戰後的場景,橫七豎八,恐龍、漢堡神偷、芭比娃娃、皮卡丘、戰鬥陀縲,各類玩具屍橫遍野。反正平時在家妻最大,睜隻眼閉隻眼,對著三個崽子大聲嚷嚷幾句,氣消了也就罷了,要不你還想怎樣,最小的那隻才一歲半,話都還聽不太懂,你修理他,他跟你番起來沒完沒了,算了。反正也沒人在乎,就那麼亂著吧!亂一點才像個家嘛,弄得跟個軍營一樣幹嘛。

媽媽要來就不能馬虎了。

作人家媳婦的,一年到頭見不到個影兒,一進門就踩到麥當勞叔叔或凱蒂貓,老人家嘴裏不說,心裏總不會痛快。於是趁我外宿的晚上,妻挺著大肚皮發動全家大掃除,一陣乾坤大挪移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客廳竟然空出了一大面白牆,感覺寬敞了許多。後來索興將對面牆角停放的嬰兒推車折疊起來放進臥室,臨窗的那面牆也空了出來。天哪!太不可思議了,我家竟多了兩面白牆。

說來奇怪,看見白牆也能讓人興奮。

原本那牆角不知何時堆了個箱子,沒多久,又疊上了兩個小箱子;陸續,看過的報紙、脫下的外套、曬衣架、積木和玩偶、雨衣……一件件跟著放了上去;拿走了一些要用的,又放下更多不用的東西;於是,那堆東西日漸「長大」,久而久之,也就落地生根了,直到這次大掃除。人真是習於慣性的動物,不經意間,東西就在地上或者說在你心裏生根了,不管是好的壞的,不管是肢體行動或是心靈思維,一旦慢慢接受,可能背在身上一輩子不知。這次要不是媽要來,我們恐怕不會想到去移動那堆箱子,當然更不會有發現白牆的快樂。

那晚,孩子睡了,我和妻愉快地坐在椅子上欣賞那兩面憑空多出的白牆。看著看著,靈光中突然閃出小野的<安山岩石屋壁畫傳奇>,他兒時在牆上畫了個原子彈爆炸圖,父親卻獎勵他畫得很好,引得全家大小瘋狂畫壁塗地,使創作成了他一生最快樂最有成就的事。我同時想起以前在南部鳳山的家,老大老二小時候,妻把一整面牆貼上黃色的壁報紙,讓他們兩人在上面胡亂塗鴉,快樂地消磨許多時光。自從搬來台北,住租來的房子,忙於工作和孩子的課業,那份悠閒的心思全飛了,屋子牆壁彷彿成了通了電的鐵絲網,稍被染指,立刻換來大驚小怪的呼號,生怕房東看了不爽,將我們攆出門去。一回同學來訪,他那頑皮的兒子才在我家牆上畫了一筆,父母兩人有如野獸般咆叫起來,輪番修理,還跟我們陪不是,弄得我們也很緊張。這世界是怎麼了,大家似乎都緊繃太久了,有些神經過敏。

看著白牆,我突發異想,「嘿!老婆,咱們再來貼壁報紙好嗎?」跟她講了小野和鳳山舊家的往事,兩人興奮地計畫起來。於是到書架上翻了張舊壁報紙出來比劃丈量,臨窗的牆可以橫貼兩張,對面的牆能直貼四張,一張紙十元,總共六十元就能打發。隔天就去採購。

週末的晚上,妻買回淡綠色的壁報紙,我裁了小片膠帶,把紙四角貼在牆上,再一一固定邊緣。

孩子們吱吱喳喳地問著,「爸爸,你要做什麼?」

「貼紙。」

「貼紙做什麼?」

「畫畫。」

「畫畫做什麼?」

  ……

「為什麼要畫畫呀?」

  ……

「要給誰畫畫呢?」

  ……

「什麼時候可以畫啊?」

  ……

「不要吵!等下就知道。來!幫我剪膠帶。」

果不其然,這些好奇的小傢伙掩不住興奮,蠢蠢欲動。

沒多久,兩面牆都貼上了壁報紙,站在室中叉著腰前看後瞧,很有置身林中的清新感受。對自己的這一番功夫很是得意。這時才跟孩子們宣布:

「好,現在可以畫畫了。」

孩子們各自拿出蠟筆,面對綠牆,倒是躊躇了起來。

二女兒最先下筆,一出手就是一隻好大的肥魚,之後又添上水草、石頭、海豚等,造成一片海底世界。

大兒子相形之下就小氣了些,一棵小樹,只有枝子沒長葉,一匹小馬在旁作奔跑狀;不料他又在樹後加了個不成比例的大太陽,沿著樹底和馬腳塗了好長的影子在地上,足足有半張紙吧,一下把幅綠牆綴托得深深遠遠的,不就是夕陽下「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的意境?只差個飄遊天涯的斷腸人了。不禁屏息等待他的下一筆。

結果他畫了隻不相干的兔子和一隻獨腳站立的鶴。我有點失望,但,想想,何必呢,不就是塗鴨嘛,他高興就好。

你看,連千百年前一個文人的意境都會不知不覺地影響著你的思維習慣。世故的大人,你說你能有多自由自主呢。

最小的女兒才在學說話,也抓了蠟筆在哥哥姊姊中間亂塗,畫面呈現一團各色雜陳的不規則形狀。姊姊說畫的是魚,她也說畫魚;哥哥說畫一隻馬,她跟著說畫一隻馬,其實什麼也不是,活脫的一隻小鸚鵡,學著人說話。

妻子坐在椅上撫著大肚皮,和我一道閒閒望著三個孩子興奮又賣力地畫著壁畫,陶醉在一份悠遊然的森林中。

第二天,孩子們早早寫完了功課,央求作畫,於是開始對另一面牆塗抹揮灑。原本預計二週換一次的紙,二天便被畫滿了。

後來的幾天,他們在旁邊的空隙加上其他的小人小動物。如此撐了一週,我們才將壁紙換新,這回有一邊換成黃色,一邊仍是綠色,漸漸有了秋冬的色調。

那晚,來家裡為大女兒慶生的小朋友也著魔似地胡亂塗著,一晚上又將兩面牆給畫滿了。隔壁來串門子的媽媽見了,說也要回家貼壁紙。

如今,那兩面不斷變換顏色的牆已成了我們家生活中快樂的來源。

 

九十二.十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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