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3 01:04:31梁成明

碉 堡

      相信到金門服過役的朋友,都對碉堡和坑道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它根本就是外島生活的縮影,有著講不完的故事,伴隨著遠戍前線的將士,度過每個晨昏和夜晚。
  碉堡是蓋在地底下的工事,大多是向下挖低蓋好後,再覆上泥土,一般來說規模較小。坑道則是炸開堅硬的山石,人在裏面生活,規模較雄偉,名震中外的太武山中央坑道、擎天廳、花崗石醫院是較負盛名的幾個。
  碉堡的形式、大小不一,有現代化的鋼筋水泥製品,也有四十年前遺留下來的古蹟,看修築的年代便可以想像大概的樣子。幾個可以列為古董級的碉堡,射口坍塌、頂上支撐的木石已經壞朽,泥土搖搖欲墜,令人望而生畏,自然走避唯恐不及,不必掛牌子,也沒有人會以身試試運氣。
  初到金門,駐地在料羅附近,負責海防守備。我的一間碉堡裏,有床、有櫃子、有桌椅,雖然覺得不太習慣,倒還是個窩。初來前線,人生地不熟,一切設施從簡,也不便嫌棄。但是才住幾天,各種怪異的現象出現了,床下和櫃子間常有東西跑來跑去,原先以為是蟑螂,待仔細瞧瞧,橫行來去的竟是隻小螃蟹。很稀奇地跟弟兄們講起我新奇的發現,他們沒說什麼,漠然的表情彷彿在說:「你這台灣來的草包,這也好稀奇。」很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
  碉堡內的怪東西越來越多,蟑螂、老鼠倒還不成威脅,蜈蚣、大蜘蛛等便很嚇人。一天晚上,弟兄們群集吆喝,一陣騷動後,有人提來一條雨傘節,活靈活現地報告狀況,說看見蛇從我房間門口跑出來,剛好被他堵著,於是當場將牠擒住。他還說,雨傘節常常出雙入對的,牠的同伴必然還在附近。我嘴裏儘管不說,心上則是紮紮實實地抽了一口冷氣。把人先打發走,免得讓他看到我臉色慘白的模樣,回頭連忙叫來傳令,在房間內上上下下翻了好幾遍,確定沒有牠的同伴後,又找了石灰灑在碉堡四周,以防萬一。晚點名時,還很技巧地宣佈,要大家防蛇,其實是自己受驚的成份大。事後想想,雨傘節是否真喜歡結伴同遊?那條蛇果真從我房裏跑出來?都不可知,是不是那個阿兵哥故意嚇我,也無從查證,但那一驚,幾年後都還心情悸動,真有「杯弓蛇影」的效果。
  我的碉堡內有條清楚的水線,是有一回颱風過境,淹大水留下的,高度剛好切齊床板下緣,還勉強可在床上避難。每回作大水,總會來一場浩劫,看臉盆、鞋子、雜物飄在水面,坐在床上,想起秀姑巒溪的泛舟。剛到時總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朝氣,說要打個洞排水,以絕後患,幾千年前大禹不就是利用疏導的方法,把黃河給治住了嗎?不料議論才出,便招來訕笑,原因是:碉堡本身就比土地低,所以漲大水時,土中飽涵水份,只要牆上有隙縫,水便源源冒出來,你打洞,水冒地更兇。也曾派泥水工舖水泥,但總撐不了多久,水的力量大,從這裏也可以一窺究竟,幾百磅的炸彈轟不破的石壁,無孔不入的水珠卻來去自如,弄得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派人照三餐舀水,用畚箕舀或用拖把吸入桶內,拿到外面倒掉。颱風過境,幾天功夫便雨過天青,堡內的泉水,卻總要冒個十天半個月才停。有一次,副師長「滷蛋」指明檢查本單位,他是出了名的嚴格,此舉使人不寒而慄。突發奇想地下令當天寢室不用舀水,等到長官蒞臨時,水深已及腳踝,寸步難行,他只在門口搖指了一些缺點叫我們加強,裏面的檢查全省了。事後大夥兒津津樂道,這惱人的水患,頭一次讓我們享受了點優待。
  單位內還有個碉堡,由於它地近壕溝,水淹地更厲害,深可及胸,而且久久不退,馬達天天抽,水位還是不變,所以前兩年便在堡外另建營舍住人。弟兄們常在閒來無事之時下去游水,十分消暑。有天夜裏,一位防衛部的查哨長官掩至,話沒說便往堡內走,衛兵告訴他下面有水,他大概以為衛兵施展緩兵之計,走地更急。等到一腳踩進水裏,濕了半個身子時,才回頭罵衛兵為什麼不早說水有多深。衛兵說他已經報告了長官也不理我,那查哨官也自覺無理,一肚子悶氣,半身濕透地走了。這事傳笑了好久。
  如今雖已返台多時,記憶也已漸漸淡去,但每想起前線的碉堡,堡內的螃蟹、蜈蚣、雨傘節、積水等,總要跟家人朋友描述一番,畢竟一生中,能有幾回可在那種環境中過活。懷想自己酸甜的過往,也告慰曾在那兒、正在那兒以及將去那兒的辛苦戰士,向他們獻上最敬禮。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八一.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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