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好，我是成明。最近好嗎？有一件事想麻煩您…」單位裏總有些奇怪的突發狀況沒法子解決，逼得你到處找熟人要資料、問狀況、借東西、調公差等等，也往往就在老哥老弟的哈啦中把困難排解了。一句「學長好」，抵得上千百兵馬，消泯去多少疑難愁困。

當然啦，學長學弟間的哈啦也不是那麼功利，平時洽公、講習、考試、兵棋推演、聚餐等都有可能碰頭，大家總會聊聊近況，講講八卦，發發牢騷；你糗糗我變了形的身材，我笑笑你漸禿了的頭，嘻嘻哈哈，工作的壓力稍減；有時發現別人也睜著貓熊眼猛加班時，對自己的處境多少有些移情作用，而覺得釋懷多了。

軍隊是個嚴謹的組織，紀律嚴肅，層次分明，講求的是階級、職務和資歷的服從。打從入伍起就教你應有的上下禮節，一絲不苟。敬禮，成了軍人建構關係的具體橋樑。但軍隊也是人的社會，天天食衣住行生活在一起，出操受罰當公差在一塊，所謂的革命情感更是濃烈地化不開。你想想看，一輩子曾經和那些人剝光衣服共浴一池清水，那種超友誼的關係自然非比尋常。當年  國父手頒「親愛精誠」作為黃埔軍校的校訓，也就不是沒有道理了。因此，每當見了面，帥氣地甩個五百行個軍禮，大喊聲：「學長好！」彷彿就將兩人圈住，都是自己人了。

作學長的當然會有些責任和派頭。在軍校時，學長的眼睛裏絕容不下小老弟身上有任何瑕玼，從頭到腳準要挑剔到完美無缺才會放你外出休假。「天下班長管天下班兵」，路上有更多學長會盯著你的舉止，隨時提供你正確行為的指導。軍人的氣質其實大半在這種氛圈下養成。但是如果你搞不清楚狀況，跟學長一起吃東西坐車，狗腿地搶著付帳時，可能就會當場難堪了。過去我們那個年代，付帳是學長的特權，不容侵犯的。許多學長休假收假坐計程車，會沿路撿學弟上車補空位，一來同樣的車資多坐幾個人算是物盡其用，二來那種雖不相識卻照顧學弟的風範很讓人折服。這時在公共汔車上起立讓坐位給學長，作學弟的當然覺得是天經地義的光榮事蹟了。

畢業下部隊，初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舉目無親故，首先就會打探前期學長的消息，拜個碼頭，問問當前狀況。遇到示範、下基地、測驗等重大任務或管教上的難題，學長的建言具有絕佳的參考價值。受了委屈時，聽你發抒牢騷，講講他過來人的血淚教訓，你會發現那些挫折是必經的熬練。而相似的經驗背景，學長們也許比你最親近的家人還能瞭解你的苦衷，畢竟，有幾個人曾經靠著雙腿行軍過五百公里，頂著寒風在海邊構工。戰後出生於台灣的世代是幸福的一群，風雨飄搖中竟發展出舉世稱羨的自由富足社會，連軍人都不例外。儘管兩岸間有一些軍事上的小衝突，大規模的悲壯戰役四、五十年來從未發生，自然也無從體會先期學長們「勝則舉杯同慶，敗則拼死相救」的那種縱橫沙場、出生入死、肝膽相照的干雲豪情，但那份打虎親兄弟般互相托付的情感，在不打仗的平時還是把整個軍隊編織成密不可分的命運共同體。

那種親密的感情不僅穿著軍服在營區內如此，出門在外時感受尤其深刻。十多年前還在唸軍校時，曾經結伴騎單車環島壯遊。同學的爸爸是老行伍，出發前交待我們軍警一家，有了困難可以找軍人警察幫忙。那天，我們從屏東楓港翻過大武山來到台東大武，落腳在一間國民小學，前面正好是派出所，想起伯父的話，大家進去打聲招呼。不料那員警臉色不太好看，說起話來很不客氣，他說這地方不收難民，要我們去找旅舍住。眼看類似電影「第一滴血」中警察囂張攆人的情節就要上演。幾番折衝，他發現我們是軍人時，態度卻立即轉變了一百八十度。他聊了許多在鳳山入伍的趣事，我們也學長長、學長短地講了各自的經歷，軍人嘛，天南地北總有扯不完的怪人鮮事。那位學長越說越興奮，搬了東西出來請我們吃，還要我們別睡教室了，到他們有榻榻米的柔道館去過夜。我們推說一早趕路不好意思打擾，但心中充滿了溫暖。你看，連入過伍的警察都是自己人！那時代大家都沒什麼錢，出遠門最要緊的東西是通訊錄，一路靠著盛情四海遨遊。

第二年，我們又騎著單車橫越中部橫貫公路，上梨山那段路程時一路上坡，天快黑了，正苦於手酸腳軟之際，竟還飄起濃霧，猛然落下冰冷的大雨。時值盛夏，我們穿著單薄的T恤短褲，頂著鋒利如刀的寒風冽雨，一行三個同學凍成了落湯雞，縮著頭咬牙苦撐。前不著村，後不巴店，前途一片冷晦迷茫，尋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突然間，一個峰迴路轉，迎面竟出現一個營區！我們顫抖著發紫的嘴唇，壯起膽來向衛兵自我介紹軍校生的身份，請他問問單位主官能不能借住一晚。沒多久，值星班長跑出來迎接，立刻帶我們去房間，安排我們洗了個熱水澡後見連長，晚餐時還把我們請上長官桌，特地介紹給全連弟兄認識。夜深了，傳令送來宵夜，雖然只是碗泡麵，但熱呼呼的感動，時隔二十年都還猶有餘溫。

這一陣子接了個專案，要對許多高中大學生施測問卷，徬徨中硬著頭皮找抽樣學校的軍訓室幫忙，尷尬中還是用了從前的招數，不管見面或是電話聯絡，中氣十足地先喊聲：「學長好！」再說明來意，竟然就把三千多份問卷全發出去回收了，順利地自己都覺得意外。有個熱情的學長聽了我們的研究很感興趣，還相約來喝茶小敘呢！

最近兩年，喜愛小孩的我們家中又添了兩個孩子，一位已經退伍多年的學長一塊吃飯時知道了這事，特別把我叫到一邊，囑咐我討生活不易，教養小孩擔子更重，叫我別再生了，還教了許多節省開銷的方法。他先前就送了我一輛自己用不著的摩托車，此時關心小老弟生活壓力的情誼更溢於言表，較之二十年前初當我們實習班長時的愛惜之心，絲毫未見減損。感動之餘，我還是顧左右而言他地跟他撒賴：「學長，您別擔心，咱們軍人吃苦吃粗，小孩也一樣。人家有錢人的孩子學音樂學才藝，我們沒錢就在家出出基本教練、跑跑步也行，您可別把家裏的驕車也送給我了。」學長聽了哈哈大笑，猛拍了我一把背，「好傢伙，真有你的。走，繼續喝酒去！」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九十一．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