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03 03:56:13larson

夢見父親

八月四號 颱風天
凌晨,夢見父親,從睡夢中醒來

這是父親過世五年多來,第一次夢見他
沒想到夢裡,卻是他拿皮帶抽我--有人說,夢的內容常常是和現實相反的,我倒希望真是如此

父親是在回台灣,參加完我的訂婚儀式後,趕回薩爾瓦多,經過長達20個鐘頭的長途飛行,隔天就銷假上班,5天後到大使館洽公,在大門口心肌梗塞突發,沒有痛苦的過世(--我一直懷疑是不是"經濟艙症候群"導致?,因為父親沒有心臟病史,惟有遺傳性高血壓)

從那時起,就從未夢見過他,即便是結婚後亦然

依稀還記得去薩爾瓦多,處理他的後事的一些事,
奇怪的是,很多細節已不復記憶

我記得他遺體停放在聖薩爾瓦多,市立殯儀館冷凍櫃裡的樣子,遺容非常慈祥,彷彿深睡
也記得信奉天主教的薩國,按法律規定不能停靈過久,而父親遺體要移靈回國,牽涉過多,緩不濟急,只能火化

我也還記得,殯儀館方面說,冷凍櫃極少人用,因為按當地風俗,往生後死者遺體大多當天或隔日即火化或下葬--
我自己親手挑選棺木,是很簡單大方,不花俏的掀蓋半開西式棺木,方便悼祭者瞻仰儀容用

所有喪葬儀節,瑣屑事宜,薩國官方和人員都極盡有禮,親切,體貼,讓我感到--幸好不是在台灣的殯儀館辦喪事
薩國人不富有,對陌生人甚至異鄉人所展現出的同理心,體貼和包容,氣度卻比國人溫文高貴得多

六月的薩爾瓦多,已經極熱,整天都在濕黏黏的汗水和蒸氣中度過,處理後事,祭拜,念經,火化父親遺體,撿拾火化後的骨灰(父親火化後的骨骼骨灰純白無瑕,觀定師說,他生前真是個好人),整天焚香,香菸裊裊的氣息,...,常令我聯想起"憂鬱的熱帶"中,類似的場景

高雄元亨寺兩位駐錫厄瓜多的師父--觀定及頤定師,因為和父母親在厄瓜多結緣甚深,還親赴薩國協助處理父親後事,否則我和媽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父親在薩爾瓦多的公祭告別式,是依循天主教習俗,在殯儀館附設的禮堂舉行,儀式簡單隆重,薩國朝野,我駐外單位,都有派員致祭,農業部長(好像是一位女士?)和首都聖薩爾瓦多市長好像還親臨(細節不記得了)致意

讓我最難忘的,卻是一位在父親農場工作的,年紀比我還小的薩爾瓦多年輕人,他身上還穿著農場工作服,安靜的來到靈堂,默默坐在不被人注意的一角,安靜主動的幫忙招呼其他薩國同事和賓客,還整理送來的花圈花籃,粗粗的手掌,就和屏東鄉下的阿伯一樣,感覺的出是一雙勞動者的手,和他羞赧歉疚的眼神,(我相信他應該是父親死前,最後接觸到的農場同事--我隱約感到他似乎為父親的死,感到莫名的內疚,這真是一種極為淳樸厚實的特質)極為相稱,卻又讓人深摯的感受到他對父親的孺慕之情

他說,Senor Hsiao(父親)待他極好,還鼓勵他繼續唸書上進,這讓我對父親在薩爾瓦多的工作和善行,感到深深自豪驕傲--他主動上前,自我介紹並握著我的手,忍了幾天的淚水,在那一刻,才奪眶而出--奇怪的是,比起其他人,他的話語,讓我感到格外的慰藉

我還記得其他薩國同事的女眷,家裡的女傭和她的親友,在靈堂一角聚在一起,輕聲細細抽泣,深怕擾動週遭,驚動他人的humble yet sincere 的畫面

對薩爾瓦多奔喪,最後的印象,僅止於此

父親的仁慈和與人為善,遠近知名,是任何和他相處過,共事過的人都稱讚的

但是其實,小時候被他打得最慘的,就是我

不是記恨,而是我和他一起相處的短短八年裡面,這類記憶佔據太多,無法和後來他再度出國,中年以後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印象中的父親,就是嚴厲,要求嚴格的代名詞,我很怕他,在還不懂得真正敬愛他之前,他已經離我遠去--爸媽原本打算退休後,雲遊四海,半年隱居拉美,半年回台灣的計畫,終告無緣實現

父親也許不是世俗定義下的偉人,但是卻是位平實卻又嚴謹的人,很有日本傳統父親耿介的味道--2月28號是他的生日,其實是2月29號,但是因為每四年才一次,所以家裡人都在228幫他慶生,以免四年才過一次生日,太寂寞了

32歲成家前,父親已經在非洲農耕隊(現在叫做農技團)服務了2年,媽媽說他待過的國家(及簡要年表),包括以下


非洲--總計12年
1964/4 非洲塞內加爾
1966/5 返國結婚
1967/4 我出生,父親該年請假一年,
1967/9 我五個月大,父親再返塞內加爾
1969/10 回國休假
1969/12 返回塞內加爾--總共約6年
1970年初 塞內加爾斷交,撤團--
1970 調派賴比瑞亞,期間一度留職停薪一年多,在賴比瑞亞國立大學就讀醫科,一圓小時家貧,無法讀大學的遺憾
1975 祖母過世,被迫中斷學業,辭去農耕隊職務,返國奔喪,那年我小學二年級
同年,檢查罹患台灣人已經很陌生的血絲蟲,河床盲,駐血吸蟲(肝吸蟲),住進高醫化療半年多,身體大不如前

拉丁美洲-總計約20年
1981/11 再進農技團,赴厄瓜多
1984/4 舉家(除了我因為兵役及齡,不准隨赴上任之外--母親和弟弟)一同遷往厄瓜多--共約11年餘
1991/6 我考上研究所,父親高興的辦桌宴請全團同事
1992/6 調任中美洲St. Christopher & Navis,近兩年
1994/6 (一生唯一的一次,被該團團長欺負,自行請調)薩爾瓦多--
1994/7 赴任薩爾瓦多
1998/6 我退伍,赴歐洲及中南美洲遊歷半年,第一次全家團聚(還是缺弟弟--他還在西班牙唸書,工作)在薩爾瓦多家裡
2000/3 返國休假,我訂婚
2000/6/6 凌晨,惡耗傳來

父親原定65歲屆齡退休,距離他往生之日,只剩幾個月

32年的農耕隊生涯,團裡的叔叔伯伯,都尊稱父親是團裡的"老士官長"(*因為從小家貧,學業成績極優的父親,雖曾獲保送屏東農專就讀,不過畢業後只能立刻就業,無能再升學)職務雖然不是最高,但卻是最資深,最專業的水稻育種專家,從台灣到非洲,拉美,種田種了一輩子,

我相信,現在的他,也還在天堂種田--一畝"心田",默默,滿足的,照看著還在人間的我們--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