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3 15:58:31冠潔

冰箱

從他的冰箱中清出一大堆過期食物的時候,她簡直要抓狂了。
「這是什麼東西啊!!」她從冷凍庫中拉出一串凍在一起的塑膠袋,讓它──它們?──滑進腳邊的垃圾袋,然後打開冷藏室。下一個映入眼簾的事物,讓她險些失聲尖叫了起來。
「祐文!!!!」
「幹嘛啊?!」祐文終於從房間裡晃了出來,看見她如同動畫畫面般「唰」一下衝到他的面前,把一樣東西湊到他眼前。
「這是什麼!!」
他定睛看了看,蹙起眉:「鮪魚罐頭啊。」
「我當然知道它是鮪魚罐頭!!」她幾近崩潰地大叫:「你自己看清楚!它兩年前就過期了!兩年前!!」
「喔。」他還是不懂她為何這麼火大。「那就丟掉啊。」
她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憤憤地轉身回到冰箱前,將手上的罐頭砸進袋口,然後把幾乎是所有冰箱裡看得到的東西全往垃圾袋裡掃。祐文只是為自己倒了杯水,然後說:「欸,冰箱不要一直開著啦!很浪費電欸。」
她聞言停下了動作,站直起身,碰地甩上了冰箱門,怒氣整個爆發了出來:
「你也知道浪費電!那你知道冰箱裡面冰愈多東西就愈耗電嗎?你知道你這堆買了堆在這邊堆到壞掉的食物花了多少錢嗎?放到壞掉還不如直接把錢拿去燒掉算了!你還在這邊跟我計較冰箱門開著浪費電?!」
一陣緊繃的沉默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祐文動了動雙唇,囁嚅著道:「好嘛,妳不要這麼生氣嘛…」
她甩過頭,走到客廳拎起沙發上的包包就往門口走。祐文伸手拉住她:「玫君~」
玫君回過頭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放在冰箱裡的東西,也是會壞的。你知道嗎?」

他們從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時,玫君是社團的總務,祐文是副社長。副社長聽起來很重要,說穿了就是負責點名的,除了倒社了要和社長一起被記過之外沒有什麼實質的責任。加上祐文又常在社團時間自己睡著,玫君對他這個副社長的意見可不是頗有微詞就可以形容的。
噢,對了。他們的社團是電影研究社,美其名電影研究,其實就是電影欣賞罷了。雖然一開始創設的學長立意良好,但時至今日,通常加入這個社團的同學,就只是想要混掉社團時間,只有少數的人會很認真地去研究演員、分鏡和導演的手法。
所以玫君一入社,立刻提議將學年成果展從原本的「交出一篇這學期看過的其中一部電影心得」改為「拍攝一部三十分鐘的短片」,社團幹部感激涕零地採用了──因為學校正好開始整頓社團、打算廢除一些沒有實際作為的舊社團──這也讓當時剛接任副社長的祐文叫苦連天。因為社長開始抓著他開會、找出剛創設時的幹部會議及課程表重新擬定教學內容、選定講課師資,還要重新計算所有拍片需要的資源向學校申請社團補助──這下他們的社團開支可不只租片而已了。
所以,抱著半是報復半是陷害的心情,在原本的總務因為轉學而空出職位的時候,祐文索性建議讓玫君接任,而玫君,想都知道是負氣之下的隨口答應,就這麼成為了電影研究社的新總務。
打從一開始,他們兩個人就從頭到尾都不對盤。

祐文看著玫君認真的眼神,有些被嚇到了。於是好聲好氣地哄著:「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以後會注意不會再把東西放過期了。不要生氣了嘛!」
而玫君,看著八成是沒聽懂她在講什麼的祐文,只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是要出門沒?」
祐文這才趕緊換衣服準備出門。玫君在剛剛才被她整理乾淨的客廳坐下,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別說祐文散漫成性,其實玫君自己也算是少一根筋。只是碰到祐文,她要是也跟著迷糊下去,天知道他們兩個會變成什麼樣子!
高中畢業以後,兩人雖然上了不同大學,但因為學校很近,所以他們也租在附近的公寓,這件事還是兩個人有一次吃飯遇到才發現。
「我還以為到外縣市念書就可以擺脫你了咧。」玫君不只一次抱怨著。然而在外地唸書的不安全感,讓他們兩內心多少都希望能有個人陪。所以他們開始相約週末一起吃飯,偶爾一起看場電影。
「還好有你,現在同學都不上電影院了,都找不到人陪我看電影。」有一次,他們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玫君感嘆地說。
「網路上有得抓免錢,誰還要花錢去買電影票啊。」祐文笑著說,「只有我們這種有想看大螢幕偏執的神經病才會花這種錢。」
「那是你!」玫君也笑了起來。「你不覺得人的心態很好笑嗎?對於娛樂產業不重視,但是其實卻是最需要的生活調劑,明明很喜歡一部電影,卻又不願意回饋最基本的支持。」
「好了,我知道了,妳以前社團的報告我有看過。」祐文連忙阻止了她的長篇評論。玫君見他慌忙求饒的樣子實在好笑,決定放過他。
每次有想看的新片上映,不論是看首輪或二輪,買票進電影院,是喜愛電影的玫君最大的堅持。就算錯過了,她也會等出片了再去租或買回家看。課餘的時間,玫君在學校附近的書店打工,祐文也很常聽她抱怨著書店實在很難經營,久了也就聽得漫不經心。
所以對於這些祐文沒太大興趣的話題,玫君也漸漸習慣沉默了。

「走吧。」祐文從房裡出來,玫君從他手中接過他的手機、錢包和鑰匙放進包包,跟在他身邊出了門。
「真是的…要是趕不上看你要怎麼賠我!」
今天他們要去看的電影,是玫君原本就很喜歡的小說改編的,原本玫君對於她原本就喜歡的小說作品改編的電影總是很防備,說是排斥倒也不是,應該比較接近「很想看又怕被拍糟了」這種既期待又擔心失望的心情。這一次,要不是衝著她最喜歡的兩個男演員都參與演出,她應該會一路掙扎到上二輪才決定到底要不要看。
祐文對這種文藝類型的片子其實沒多大興趣。要說的話,他倒是比較想看另一部同時上映的科幻動作片。玫君怎麼會不曉得。
趕到電影院的時候,正好錯過了這場上映的時間。祐文原本準備等著玫君生氣的,卻看見玫君查看了一下時刻表,然後拉著他去買了另一廳十分鐘後上映的那部、他一直想看的動作片。
「來都來了,反正你也想看吧。」把電影票拿給他的時候,玫君笑著說。
祐文接受了,並且保證下個週末再陪玫君來看一次。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上電影院。

祐文在接到玫君的電話時,這才想起他應該要陪玫君去看電影的。
「你忘了?」雖然語尾上揚,但祐文知道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句。
「…對不起,」祐文是真的忘得一乾二淨,「我跟同學約好要出去…」
「嗯,這樣啊。」電話那頭,玫君的聲音彷彿帶著輕輕的笑。「好吧,那我就自己去囉。」
沒有生氣、沒有耍賴。
聽著電話傳來的斷線的聲音,祐文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中這一股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空了一塊的感覺。

然而他只是撇除了心裡的不安。
他有很多事要做。新的社團、期中報告、同學的邀約…偶爾跟玫君通個電話、或是MSN連絡,也只成了報告近況的流水帳。
直到有一天,他拉開冰箱門,看見又是滿滿的食物。
他不在意地翻找著,略過了一瓶過期的鮮奶、一盤不知道放多久已經乾掉的剩菜,和三顆蘋果乾,找到了一瓶就快要到期的可樂,於是關上冰箱,拉開拉環。
然後突然想起,上一回跟玫君見面,不知不覺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

「有這麼久嗎…」他自己還懷疑了一下,然後在凌亂的書桌上翻出了桌曆,往回翻找了一下,看見當時玫君在上面做的記號。
『movie day』,上面這麼寫著,並且用螢光筆框了起來。
的確是半年前的事了。祐文看著不禁笑了起來,拿起手機播了玫君的號碼。

『您所播的號碼目前沒有回應…』
「嗯?」祐文皺了皺眉,又播了一次,還是一樣。
「關機了嗎…」他喃喃自語著,一面在手機裡找著玫君租屋處的室內電話號碼,沒有察覺他心底的一絲怪異,是因為玫君從來不漏接他的電話。
找到了玫君上學期的電話,他一面播出一面在心裡暗自希望玫君沒有搬家。電話響了幾聲,然後是一個女聲接了起來。
「喂?」
「喂、呃,我找玫君…」他不知為何有些失措,「她在嗎?」
「玫君不在喔。」那女生說道,看來是玫君的室友。「你找她什麼事?」
「喔,沒有啦。我想說很久沒跟她聯絡了想約她吃個飯…剛剛打她手機不通所以打這支電話看看。」
明明只要說一聲謝謝那我晚點再打就可以的,祐文卻莫名地解釋了起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才說:「她跟她男朋友去看電影了所以關機。請問你哪位?我等她回來告訴她你找她。」

祐文不記得他是怎麼結束這通電話的。他有沒有留下名字?還是跟對方說不用了?他想不起來,只是躺在隨手扔滿衣服的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
一會兒是多久,他也不曉得。將他驚醒的,是他的手機鈴聲。
「喂?」
「…你找我?」
是玫君。祐文愣了一愣,聽見自己的聲音笑著說:「喔,對啊。」
「有什麼事嗎?」玫君的聲音還是帶著一貫的笑意。但祐文卻覺得跟以往不太一樣。他開口,覺得喉嚨很乾,但還是故做沒事似地笑道:「沒有啦,只是突然想起來,我還欠妳一部電影。」
玫君沉默了。祐文也安靜下來。
然後,玫君笑了起來,聽起來有點空洞。
「喔,對啊。那部電影。」
「不過,妳好像有人陪妳看電影了喔。」
連他自己都可以嗅得到濃濃的酸味。
然後他聽見玫君嘆了一口氣。很輕、但很清楚。

「祐文,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祐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句話在他的意料之內,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不是時候。
於是他只是不知所措地將話筒貼著耳畔,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有眼睛的人應該都看得出來吧,我喜歡你,可是對你來說,我是什麼?你找我的時候我都在。這段時間,我們一起出去、一起看電影──但是也就只是這樣而已了。
「我…男朋友…」她像是有些遲疑,才說出了這三個字:「我是這個月才跟他在一起的。我衡量了很久,直到確定我不是只把他當成你的代替品,才答應跟他在一起。
「我還是很喜歡你,但是我已經從高中等到現在,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從高中。祐文還以為她是在上了大學以後才漸漸喜歡上他的。這麼想起來,並不是像他以為的、她上了大學才喜歡上他,而是他自己,在開始跟她的電影之約之後、才慢慢注意到她。
一開始他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不敢確定。而確定了之後…
「你應該也知道的。」玫君的聲音竄進他的思緒:「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對於我的存在,你就開始覺得理所當然了,對不對?」
他沒有說話。然後半年前的記憶,隨著玫君的下一句話席捲而來:

「放在冰箱裡的東西,也是會壞的。你知道嗎?」

他這時候才看懂,當時玫君神情中的認真,是想對他訴說些什麼。
祐文起身,走到冰箱前面,拉開門,看見滿得像是要爆炸的冷藏室。
我們都以為,把食物放進冰箱,就能夠延長它的保存期限。但是我們都忘了,就算是再怎麼耐久放的食物、再怎麼低溫的環境,還是有它的極限的。

「玫君…」
「嗯?」
「…對不起。」他啞聲道,卻帶著笑。
「也恭喜妳,找到一個不會把你遺忘到過期的人。」
玫君也笑了。
「謝謝。也希望你下次、別再把其他東西冰到過期了。」

掛上了電話,祐文拉過了一個垃圾袋,開始清理冰箱。
但他知道,他將會冰入一段永遠不會過期的回憶。這段回憶裡,有一個女孩,教會他就算不能永久保存著什麼,也至少在有效期限內享用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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