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17 02:10:28冠潔

內衣

從柔軟的被中滑下床,她彎身拾起散落地上的衣物穿上。在扣上內衣的背扣時,轉過頭、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男人一眼。
男人仍在被窩中睡得酣甜,只微微地翻了個身,似乎沒有察覺懷中的人已經換成了一團棉被。見狀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旋即嘆了口氣。

和他認識,除了命運的巧合之外,她找不出其他更適切的形容。
那是她在外地念書時的一個周末。因為節日的人潮,她早早地訂好了票,沒想到在上了火車之後,看見她的座位上坐著一個老太太。
並不是她不敬老尊賢,只是沉重的行李、和趕報告三天沒睡的疲憊,讓她沒有辦法在將近四個小時的車程中讓出座位。於是她努力將聲音放柔,對那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說道:「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位子。」
老太太抬起頭,一臉理所當然:「是我先坐的。」
「我知道…但是這是對號列車,買到坐票的人才能坐。」她掏出車票,遞到老太太面前:「妳看,這是我的位子。」
沒想到老太太拉大了嗓門,竟開始教訓起她來:「啊唷~你這個年輕人怎麼一點家教都沒有喔~」
她一陣尷尬,感覺到車廂內其他乘客的視線投射過來,但仍按捺著性子勉強笑著:「不是這個問題吧,火車本來就是買到座位的人才能坐…」
話還沒完,老太太的嗓音拉成哭腔:「你們大家看看哪~現在的年輕人喔!看我老就要欺負我啊……」
整個車廂陷入一股微妙的沉默,唯一的聲音就是老太太的花腔投訴。肩膀上的背帶像是要勒進她的皮肉似地刺痛著她的肩,火車開動的晃動也讓她的頭開始感到一陣陣眩暈,就在她即將爆發之時,她的肩上忽然一輕。背後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妳要坐到哪裡?」
她回頭,看見西裝筆挺的他,有些訝異、有些慌張:「台、台北…」
「我也坐到台北。」他說著,將她的行李袋背到肩上:「我的位子給妳坐吧。」

原本她還一直拒絕,但後來在他的堅持之下,說好兩個人在中途輪流坐。沒想到列車一過台南,她便沉沉睡去,直到到了台北才被男人喚醒。下了車,她要往捷運、他則準備從車站大廳出去,於是他們分道揚鑣,以為不會再見面。
這件事,她也只是在日記裡記了一筆,然後就再次投入滿是報告、活動的忙碌學生生活。一年匆匆過去,她從學校畢業,開始找工作。就學期間她沒有做過任何打工,所以在經歷完全空白的情況下,只通過了一間咖啡廳的面試。
其實最初她是去應徵白天的餐廳服務生的。面試時她看到店長還嚇了一跳,因為他一定不比自己大多少歲。聽到她希望應徵全職,店長告訴她,白天只需要用餐時段的外場服務生,這樣時間會被切割得比較瑣碎,不過晚上這間店是以咖啡廳的形式經營,問她願不願意改到晚上來上班。她本來就是夜貓子,無可無不可,於是店長便找了夜間的負責人來。晚上的店長是個少女,她偷聽到他們的對話,知道少女不太希望有人來幫忙,心裡有些緊張,沒想到少女一看到她,只問了兩句話,立刻就請她來上班。當晚,她沒有幫忙端盤子,只是在吧台內的義式咖啡機前努力學著打奶泡和怎麼壓出還能喝的咖啡,喝下了至少五杯酸到不行的失敗作,其中還不包括少女倒掉的幾杯,還有一位對著筆記型電腦沉默地打著字的男客人,發現她一直因為泡出失敗的咖啡而懊惱不已,於是在續杯時要少女端來的。
「也好,讓你喝一下這種爛咖啡,看今天晚上能不能早點趕你走。」店長將咖啡端上桌時這麼說。客人笑了,一旁的舞台上、正在準備下一首歌的樂團也笑了。
而她,被包圍在這樣的氛圍中,感到一陣不可思議的安心。
於是她從那時起,就相信她會來到這裡,都是命運的安排。
尤其是過了幾個星期,她看見男人推門進來的時候。

「歡迎光臨。」聽見門口的風鈴聲響,店長隨意而慵懶地招呼著,她抬起頭,和男人四目相對,怔了一怔,只覺得對方眼熟。男人也注視了她幾秒,隨即在吧台邊坐下,點了一杯Cappuccino。
「好的,Cappuccino一杯。」店長應聲,吩咐她打奶泡。她從餘光看見男人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莫名地開始心慌,連忙低頭在冰箱中找牛奶。

男人從她手中接過咖啡,問:「現在不用通車了?」
她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他,他勝利似地笑著,說:「這樣也好,不然遇到不講理的老人佔位子真的滿傷腦筋的。」
她這才猛然記起,一陣尷尬,反射性地回了一句:「你習慣記住每個讓位的對象嗎?還是只是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我不常讓位的,尤其是在長途車上。」
他說著端起咖啡,她再次啞口無言,直到店門口的風鈴再次被推響,店長輕輕地咳了一聲,她才從男人深邃的黑色瞳眸中清醒。
但是她懷疑,如果從此溺斃在那潭深淵中,她會不會介意。

店長總在剛開店時教她做店內的各式咖啡,上班時間她比較常幫忙整理桌面、送送飲料之類的外場工作。隨著她的工作愈來愈熟練,男人也愈來愈常出現。他通常會在剛開店沒多久進來,然後在吧台坐到十點左右離開。如果客人不多,男人會和她聊天;若是比較忙碌的日子,男人便會靜靜地坐在一邊。
有一天男人突然不再出現了。一天、兩天,她開始心慌起來。
因此當一個月後的夜晚,店長忽然叫住正在點貨的她,堅持要她出來煮一杯咖啡、而她走進吧台看見男人再度出現時,她幾乎要忍不住心中的激動,拼命故作鎮定地拿出杯盤。
她在拿鐵表面鋪上一個漂亮的圓,端到男人面前。而男人一語不發,拿了一隻牙籤,開始玩起咖啡。她沒有注意、也故意裝作不在意地清洗前一位客人的杯子,一抬起頭,卻看見男人將那杯沒有喝過的拿鐵轉向她。
上面畫成了一顆漂亮的白色愛心,中間寫著棕色的三個英文字。

「Be with me?」

她愣住了,不敢看男人的表情,怕確定了他的認真、或看見他的戲謔。
他們就這樣僵持了許久。
她聽見店長的輕聲偷笑。聽見那位男客人的悄聲詢問和店長的低聲回答。聽見樂團的主唱對著麥克風清了清喉嚨,低聲地開始唱起一首英文歌:「It’s never never too late, to love again…」
後來她才知道,這是一首翻唱自日文的歌曲,就叫做〈Strings of Love〉。
她於是拾起另一隻牙籤,輕輕地伸到咖啡杯上方,遲疑了一秒,然後沾了咖啡,將那枚問號塗成了驚嘆號。

那一天,她握住了命運的紅線,以為這就將是永遠。
她常不甘心地對他說,只用了一個月去學畫奶泡、而且還只畫了那麼一個初級的圖案就把她追到手,實在太便宜他了。

過了幾個月之後,為了節省房租的開銷,她搬進了男人的公寓。他清出了他的書房給她當臥室,也打了一把房間的鑰匙給她。
他們並沒有因此整天膩在一起,男人朝九晚五正常上下班,她則是日夜顛倒地繼續在咖啡廳工作。唯一的差別是男人從「常客」成為了「每日必到」的固定客人,他總是堅持要等到她下班和她一起回家,卻也總在午夜時分因為疲憊而屈服在她的勸說之下先行離去。於是他們這樣的關係其實說穿了只不過是室友,她卻感到如新婚般的甜蜜。偶爾在週末他們會一同出門,或者只是待在家裡窩在客廳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沒有意義的話題。

對她來說,這便是無上的幸福。
雖然時常在一些談話、或是生活的小細節中,她總會意識到一些不對勁。
像是她看書時不喜歡別人打擾,他卻常會抽開她手邊的書本將她緊擁。
或是架上的音樂CD她聽的抒情遙滾愈來愈少、他的爵士卻愈來愈多。
還有衣櫃中的服裝她鍾愛的休閒衫也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喜歡類型的服裝。
但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太沒安全感。他很愛她。這點無庸置疑,所以她說服自己忽略這些小地方,努力為了適應他而改變。

直到那一天晚上。

她下班回家,他已經睡了。她經過他的房間,看見門半掩著,於是輕手輕腳地回到房間、洗完了澡,原本要回房睡了,卻還是閃進了他的房裡,在床邊坐下。第一次看見他的睡容,她忍不住伸手撥了撥他的髮絲,他卻輕輕一動,醒了過來。
「下班了?」他說,睡意濃厚地。
「嗯。」她應聲,順勢鑽進了他的被窩,他伸手攬住她的腰,吻上了她的唇。
原本一切是如此自然。但她卻在聽見他厚實的掌游移到她胸前時一句無心的輕聲呢喃時,一瞬間清醒過來。
「好小。」他笑著說。

當下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讓一切就這麼順其自然地發展了。但當在他最後吻了她摟著她睡去的時候,她卻無法入眠。
天亮之後,他醒來,也是先給她深深的一吻,才出門去上班。聽到鐵門上鎖的聲響之後,裝睡了一整晚的她才終於真正睡去。

當她聽到從彷彿十分遙遠的她的房間傳來的悶悶的鬧鐘聲響醒來、準備出門上班時,她瞥見了穿衣鏡,放下了要換穿的衣服,看著鏡中的自己。
凝望著鏡面,她嘆了一口氣。
她的內衣,是比自己的尺寸多了一個cup的。因為他為她添購的衣物,多是強調曲線的,偏偏她的罩杯只有A,常常撐不起衣服的型,只好退而求其次,換穿大一號的內衣,在內裡加上襯墊,就為了偶爾和他出門時,他眼中閃過看到她穿著他買的衣裝的欣喜。
只是不合身的鋼圈,總是將她的胸前壓出紅痛的印子;過大的罩杯撐起了衣裝,卻撐不住她的胸型。她解開內衣的搭扣,看見外擴變形的胸部,彷彿看見了她整個走了樣的人生。
她知道這樣的聯想一點都不嚴重,尤其是她發現她新買的宮部美幸,被他的電腦雜誌擋到書櫃後頭的時候。

那夜之後她便開始睡在他的房裡。如果她回家時他已熟睡,她會盡量輕柔地鑽進他的懷抱;如果他沒睡沉、醒了過來,他會揉著她的髮絲,有時他們會做愛,有時則只是摟著彼此睡去。她以為她可以永遠沉浸在這樣的幸福之中,以為她可以為了他做任何改變,以為他可以了解她。
一直到他開口,要她辭去咖啡廳的工作。
她還不想結婚,男人也不逼迫她,但卻希望她能留在家中、或者找一份日間的工作。
「我們的生活作息,一直都是錯開的。」男人說,喝著她用買回家的虹吸式咖啡機煮好的曼特寧。她收拾著咖啡機,聽見他語氣中淡淡的落寞。
「可是我喜歡在那裡上班。」她說。「而且我的作息本來就日夜顛倒…」
「開始白天上班就可以調整過來了。」他接口,放下他喝不慣的黑咖啡:「換工作吧。我希望我下班回家、妳能在這裡。」
她沉默著清洗咖啡機,然後端起男人只呷了一口的、那杯冷去的曼特寧。
很苦,很澀。

「所以,妳要辭職嗎?」
少女在酒精燈上點火,繼續試著煮已經失敗很多次的愛爾蘭咖啡。她沉默地看著火燄,不發一語。少女也靜默下來,專心地轉著高腳杯。
忽然啪鏘一聲,玻璃杯碎裂開來,一旁的男客人反射性地蓋上筆電,才想起自己離吧台有兩、三公尺遠,又打開螢幕,笑著說:「我看妳放棄吧,燒壞幾個杯子啦…」
少女聳了聳肩收起酒精燈,她也幫著清理碎片。然後,在她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之前,話已經出了口:「我還是辭掉好了。」
少女轉頭看著她,只淡淡地應了聲「是嗎」,繼續擦拭吧台上的咖啡。倒是客人的手指離開了鍵盤,轉向她。
「辭掉工作,又能怎麼樣呢?」他問。「妳一直在遷就他,但是他有想過妳要的是什麼嗎?」
她愣在樂團主唱的〈我該走了嗎〉的歌聲中,啞口無言。

男人給了她很多很多的愛,多到她幾乎無法負擔、無法相信她是否有資格擁有這樣的幸福。即使如此她仍然忍不住感到空虛,因為那並不是她想要的愛的方式。而她將這樣的空虛解讀成自己太過不知足感到愧疚、於是便繼續遷就下去。
她仍然很愛他,但她卻早已忘記、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快樂。

「…妳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少女將玻璃碎片用報紙包好,說道。「今天提早下班吧,明天也讓妳休假。」
「咦?」她抬起頭,看見少女的笑。
「反正妳現在這樣上班也不開心,我可不想看到妳這樣愁眉苦臉的。」

那天晚上,男人回到家裡看見她做好了一桌的晚餐,驚喜地笑了。他說,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她只是乖巧地笑著,心中泛起一絲沉重的苦澀。

隔天清早,她滑出了柔軟的被窩,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男人在她背後翻了個身,她轉過頭,看見他平靜的睡容,忍不住笑了出來。

穿好衣服之後,她彎腰在他頰邊印上了一吻,然後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曾經是他和她的家。



少女揉著睡眼在少年的連拖帶拉之下來到後門,原本的一肚子火,在看到她的瞬間、全部綻開成一抹燦爛微笑。
「進來吧。」少女帶著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在一團雜亂中清出給她的一點空間。「不過妳要快點找到房子,我可不能收留妳太久…」
「嗯,我知道。」她將行李放在角落,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拉開拉鍊拼命翻找著,終於找到、拿出了好幾件內衣。少女看見,於是從桌下拉出了垃圾桶。
她走到垃圾桶前,打開蓋子,然後將手邊過大的內衣全數甩進桶內,理了理袋口、用力綁死。

告別了這個尺寸不合的男人,她知道,她將會坦然地準備好迎接一段、真正合身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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