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01 23:53:39冠潔
衝動（上）
「有時候，我會有一股衝動。」
她這麼說著，端起了咖啡杯。
「什麼衝動？」他隨口問，雖然想知道、但並不期待她會真的回答。她從杯緣瞄了他一眼，垂下視線，呷了一口深棕色的液體。
「捷運進站的時候，地上不是會閃紅色的警示燈嗎。」她放下杯子，凝視著晃動的咖啡表面，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的聲音，幽幽地迴響著，不知道是否認真。
「有時候，看到那個燈開始閃，我就會很想從前面等車的人背後推一把。」說著，她抬起眼，看著他，「諸如此類的，衝動。」
那一刻，他知道，他愛上了她。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他常去的義式餐廳。因為公司就在對街，於是他總會到這間餐廳來吃飯。公司的午休時間比較早開始，十一點半就讓員工出來吃飯，所以總是能從容地就坐，再目送避不開用餐人潮的人們經過一間又一間滿座的飯館。
剛進公司時，同事總是會邀約一同用餐，一開始他推不掉，加上家不在附近，對這一帶也實在不熟，便一同吃過幾頓飯。但是除了用餐的口味大不相同之外，聊的話題也不脫政經時事或公司業積，原本想趁著吃飯好好放鬆的他每次都只能默默地埋頭猛吃，一頓飯吃得痛苦不堪。後來他就學會，在十一點半大家邀著要去吃飯時假裝手邊的事還沒完成，過了十分鐘後再自己離開公司。
獨自用餐了幾次之後，他發現了隱身在巷弄之中的這家餐廳。雖然是義式料理，但是口味和一般的義大利餐廳不盡相同。後來他才知道，這家店的廚師並不是學餐飲的，可以說是無師自通，也常常研發新的口味，也難怪菜單幾乎每幾個星期就會更換一次。他也總是會試點那些新出的菜色，目前為止還沒有讓他失望過。
一開始這間店只有一個服務生。或者說，他以為那是服務生。他幾乎每天都固定會來，過了一個月，那服務生在出菜時也會和他招呼幾句，聊起來才知道原來這年輕的少年就是店長。
「怎麼不多請幾個人幫忙？」在一回那少年手忙腳亂地招呼著滿座的客人時，他問道。而少年無奈地一笑，他猜到，大約是收支平衡的問題，便也沒再多問。
又過了幾個星期，他走進來，發現多了幾個服務生，還頗不習慣。店長也仍幫著招呼客人，正好為他送上餐點，似乎是發現他眼中的疑問，少年靦腆地笑了笑，自發地解釋著目前在用餐時段有特別請工讀生，希望能夠至少加快點餐、出菜的速度。他點了點頭，給了少年一個鼓勵的微笑。
除了餐點合他的味口，這間店面給人的這種真心為客人著想的溫暖的感覺，也是讓他每每想換家店試試、卻又在回過神時推開了店門的原因。
那一天下著雨。他仍是坐在窗邊的雙人座，面對著店門的方向，閱讀著帶來的書本。店門口的風鈴又是一陣清脆的響聲，劃過淡淡的音樂和低聲的交談聲。他沒有抬頭，知道那位進門的客人或許很快又會離開，因為店裡依然客滿。他從餘光瞄見店長快步走向門口，似乎是在對進門的人解釋目前沒有位子，他並不在意，過了一陣子，一個人影停在他的桌邊。他一抬起頭，看見是店長，一臉歉意地詢問他介不介意和剛進門的客人併桌。他看了看店門口，一個蓄著肩下長髮微捲、穿著長外套的年輕女孩。
他實在是不擅長與人互動的，連同事間的交談都盡量避免著，更別說是和陌生人同桌吃飯了。沉默了一陣，他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就當作是幫在女孩的堅持下顯得有些為難的店長一個忙。
女孩在店長的領位下走到他對面的位置坐下，脫下微濕的外套披掛在椅背上，接過menu，輕聲地點了餐，然後就靜默地坐著，像是在研究面前擺著的餐巾紙似地，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心中暗暗升起一股不快感。雖然他並不是很在意這種事，但是按常理而言在這種擁擠的用餐時間、外面又下著雨，對於願意併桌的人，應該是要禮貌性地說聲道謝吧？他打量著面前的她。她看來才二十多歲，被雨水淋得微濕的長髮披在肩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莫名地注意到她纖長的眼睫。就在他用眼神描繪著她的面龐輪廓時，她的眼睫忽然一掀，他一驚，卻見她轉頭望向窗外。
唰啦一聲雨忽然下得大了。然後，她輕輕嘆了口氣。
「謝謝你。」她沒頭沒腦地開口，仍是看著窗外的雨勢，讓他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對自己說話，於是胡亂地嗯了一聲。她終於回過頭，凝視著他，沒有笑容，但微微地點了點頭。他又從喉嚨中咕噥了一個聲音，聽來像是不客氣，低頭看著眼前吃了一半的焗麵。
她的餐點還沒有來，這個時候繼續吃好像有點失禮。就在他這麼猶豫著的時候，她又開口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吃飯，你繼續吃吧。」
他愣了一愣，抬起頭看她，只見她的眼中透著一股沉著，又是微微一頷首，便捧起水杯啜了幾口。他便也不客氣地繼續吃起來，所幸沒多久她的餐點也就到了。她點的是青醬蛤蜊麵，熟練而優雅地用叉子和湯匙將蛤蜊從殼中舀出送進口中，完全不會陷入拿蛤蜊殼沒辦法的窘境。他放慢了用餐的速度，等待著和她一同吃完餐點。她不知是平時的習慣、或是察覺到他的體貼，只是專心地吃著，很快地就淨空了盤子。她和他一同放下餐具，他伸手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一張。她稍稍一怔，伸手接過，說了聲謝謝，輕輕地擦拭唇邊。
服務生很快地送上了飯後的飲料，他們點的都是咖啡。外頭的雨小了些，她轉頭看著窗外，他也自然地跟著她的眼神望了出去。街口有幾個行人撐著傘在等紅綠燈。在信號燈閃起來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聲不明顯的笑聲。他轉過頭，看見她的唇畔帶著一絲笑意，卻是看不出情緒的那種。
綠燈亮了，行人開始過街，她才將視線轉回桌前，捧起了咖啡杯。
「有時候，我會有一股衝動。」
「什麼衝動？」他隨口問著，並不期待她真會回答。她從杯緣瞄了他一眼，然後啜了一口咖啡，然後放下杯子。
「捷運進站的時候，地上不是會閃紅色的警示燈嗎。」她說著，凝視著杯子裡仍在晃動的咖啡，雖然她沒在看他，但他仍下意識地點了頭。
「有時候看到那個燈開始閃，我就會很想從前面等車的人背後推一把。諸如此類的衝動。」
她抬起頭看向他，他被她這樣的凝視震住了，說不出話。
「你不會有嗎？」她問，「這種想傷害人的衝動？」
這不是和第一次見面的人該聊的話題吧。
雖然很想這麼回應她，但從口中說出的話卻是，「會啊。時常。」
她又淺淺地笑起來。話題到這裡已經可以告一個段落了，他的嘴卻不受控制似地，繼續說著：「尤其是明明我沒有興趣、同事卻一直跟我聊政治，還要逼我選邊站的時候。我會很想把他從窗口丟出去。」
然後，他聽見，店裡響起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勝過店門口的風鈴聲。
「對不起…我好像笑得太誇張了。」
她笑了一陣，在他差點要以為她是在取笑他時，她才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對著板起臉孔的他道歉。
「因為同學拉著我聊時尚跟偶像八卦的時候，我也會有這種感覺。」
「妳是學生？」並不完全是問句的探詢。她點了點頭，說出了學校的名字。他知道，就在附近而已。
「之前我都跟同學一起吃飯。」她說，像是看出他眼裡的疑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見過她。「每次經過巷口看到這間店的招牌，都很想進來看看，可是同學總是無視這間店走過去。今天剛好下雨，大家都不想出來吃飯，所以我才一個人過來。」
「妳可以自己一個人吃飯啊。」他說，卻想起一樣是不懂得拒絕他人的邀約、只好裝忙躲過的自己。只見她淡淡地、些微苦澀地笑了。
「一個人吃飯，也是需要勇氣的。」
在她匆忙喝完咖啡、要趕一點鐘的課堂回學校去時，他鼓起勇氣邀約了。
「不介意的話，明天我可以陪妳一起吃飯。」
她轉過頭，將拎到手上的外套掛到手臂上，笑了一笑，然後拾起包包。
「那，明天見了。」
語畢，她將飯錢放在桌上請他幫忙結帳，快步趕出店門。
他伸手要將她放的錢拿過來時，這才瞄到手錶，看見早已過了十二點半該回公司的時間了。
進公司半年以來，他第一次遲到了。
她這麼說著，端起了咖啡杯。
「什麼衝動？」他隨口問，雖然想知道、但並不期待她會真的回答。她從杯緣瞄了他一眼，垂下視線，呷了一口深棕色的液體。
「捷運進站的時候，地上不是會閃紅色的警示燈嗎。」她放下杯子，凝視著晃動的咖啡表面，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的聲音，幽幽地迴響著，不知道是否認真。
「有時候，看到那個燈開始閃，我就會很想從前面等車的人背後推一把。」說著，她抬起眼，看著他，「諸如此類的，衝動。」
那一刻，他知道，他愛上了她。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他常去的義式餐廳。因為公司就在對街，於是他總會到這間餐廳來吃飯。公司的午休時間比較早開始，十一點半就讓員工出來吃飯，所以總是能從容地就坐，再目送避不開用餐人潮的人們經過一間又一間滿座的飯館。
剛進公司時，同事總是會邀約一同用餐，一開始他推不掉，加上家不在附近，對這一帶也實在不熟，便一同吃過幾頓飯。但是除了用餐的口味大不相同之外，聊的話題也不脫政經時事或公司業積，原本想趁著吃飯好好放鬆的他每次都只能默默地埋頭猛吃，一頓飯吃得痛苦不堪。後來他就學會，在十一點半大家邀著要去吃飯時假裝手邊的事還沒完成，過了十分鐘後再自己離開公司。
獨自用餐了幾次之後，他發現了隱身在巷弄之中的這家餐廳。雖然是義式料理，但是口味和一般的義大利餐廳不盡相同。後來他才知道，這家店的廚師並不是學餐飲的，可以說是無師自通，也常常研發新的口味，也難怪菜單幾乎每幾個星期就會更換一次。他也總是會試點那些新出的菜色，目前為止還沒有讓他失望過。
一開始這間店只有一個服務生。或者說，他以為那是服務生。他幾乎每天都固定會來，過了一個月，那服務生在出菜時也會和他招呼幾句，聊起來才知道原來這年輕的少年就是店長。
「怎麼不多請幾個人幫忙？」在一回那少年手忙腳亂地招呼著滿座的客人時，他問道。而少年無奈地一笑，他猜到，大約是收支平衡的問題，便也沒再多問。
又過了幾個星期，他走進來，發現多了幾個服務生，還頗不習慣。店長也仍幫著招呼客人，正好為他送上餐點，似乎是發現他眼中的疑問，少年靦腆地笑了笑，自發地解釋著目前在用餐時段有特別請工讀生，希望能夠至少加快點餐、出菜的速度。他點了點頭，給了少年一個鼓勵的微笑。
除了餐點合他的味口，這間店面給人的這種真心為客人著想的溫暖的感覺，也是讓他每每想換家店試試、卻又在回過神時推開了店門的原因。
那一天下著雨。他仍是坐在窗邊的雙人座，面對著店門的方向，閱讀著帶來的書本。店門口的風鈴又是一陣清脆的響聲，劃過淡淡的音樂和低聲的交談聲。他沒有抬頭，知道那位進門的客人或許很快又會離開，因為店裡依然客滿。他從餘光瞄見店長快步走向門口，似乎是在對進門的人解釋目前沒有位子，他並不在意，過了一陣子，一個人影停在他的桌邊。他一抬起頭，看見是店長，一臉歉意地詢問他介不介意和剛進門的客人併桌。他看了看店門口，一個蓄著肩下長髮微捲、穿著長外套的年輕女孩。
他實在是不擅長與人互動的，連同事間的交談都盡量避免著，更別說是和陌生人同桌吃飯了。沉默了一陣，他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就當作是幫在女孩的堅持下顯得有些為難的店長一個忙。
女孩在店長的領位下走到他對面的位置坐下，脫下微濕的外套披掛在椅背上，接過menu，輕聲地點了餐，然後就靜默地坐著，像是在研究面前擺著的餐巾紙似地，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心中暗暗升起一股不快感。雖然他並不是很在意這種事，但是按常理而言在這種擁擠的用餐時間、外面又下著雨，對於願意併桌的人，應該是要禮貌性地說聲道謝吧？他打量著面前的她。她看來才二十多歲，被雨水淋得微濕的長髮披在肩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莫名地注意到她纖長的眼睫。就在他用眼神描繪著她的面龐輪廓時，她的眼睫忽然一掀，他一驚，卻見她轉頭望向窗外。
唰啦一聲雨忽然下得大了。然後，她輕輕嘆了口氣。
「謝謝你。」她沒頭沒腦地開口，仍是看著窗外的雨勢，讓他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對自己說話，於是胡亂地嗯了一聲。她終於回過頭，凝視著他，沒有笑容，但微微地點了點頭。他又從喉嚨中咕噥了一個聲音，聽來像是不客氣，低頭看著眼前吃了一半的焗麵。
她的餐點還沒有來，這個時候繼續吃好像有點失禮。就在他這麼猶豫著的時候，她又開口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吃飯，你繼續吃吧。」
他愣了一愣，抬起頭看她，只見她的眼中透著一股沉著，又是微微一頷首，便捧起水杯啜了幾口。他便也不客氣地繼續吃起來，所幸沒多久她的餐點也就到了。她點的是青醬蛤蜊麵，熟練而優雅地用叉子和湯匙將蛤蜊從殼中舀出送進口中，完全不會陷入拿蛤蜊殼沒辦法的窘境。他放慢了用餐的速度，等待著和她一同吃完餐點。她不知是平時的習慣、或是察覺到他的體貼，只是專心地吃著，很快地就淨空了盤子。她和他一同放下餐具，他伸手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一張。她稍稍一怔，伸手接過，說了聲謝謝，輕輕地擦拭唇邊。
服務生很快地送上了飯後的飲料，他們點的都是咖啡。外頭的雨小了些，她轉頭看著窗外，他也自然地跟著她的眼神望了出去。街口有幾個行人撐著傘在等紅綠燈。在信號燈閃起來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聲不明顯的笑聲。他轉過頭，看見她的唇畔帶著一絲笑意，卻是看不出情緒的那種。
綠燈亮了，行人開始過街，她才將視線轉回桌前，捧起了咖啡杯。
「有時候，我會有一股衝動。」
「什麼衝動？」他隨口問著，並不期待她真會回答。她從杯緣瞄了他一眼，然後啜了一口咖啡，然後放下杯子。
「捷運進站的時候，地上不是會閃紅色的警示燈嗎。」她說著，凝視著杯子裡仍在晃動的咖啡，雖然她沒在看他，但他仍下意識地點了頭。
「有時候看到那個燈開始閃，我就會很想從前面等車的人背後推一把。諸如此類的衝動。」
她抬起頭看向他，他被她這樣的凝視震住了，說不出話。
「你不會有嗎？」她問，「這種想傷害人的衝動？」
這不是和第一次見面的人該聊的話題吧。
雖然很想這麼回應她，但從口中說出的話卻是，「會啊。時常。」
她又淺淺地笑起來。話題到這裡已經可以告一個段落了，他的嘴卻不受控制似地，繼續說著：「尤其是明明我沒有興趣、同事卻一直跟我聊政治，還要逼我選邊站的時候。我會很想把他從窗口丟出去。」
然後，他聽見，店裡響起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勝過店門口的風鈴聲。
「對不起…我好像笑得太誇張了。」
她笑了一陣，在他差點要以為她是在取笑他時，她才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對著板起臉孔的他道歉。
「因為同學拉著我聊時尚跟偶像八卦的時候，我也會有這種感覺。」
「妳是學生？」並不完全是問句的探詢。她點了點頭，說出了學校的名字。他知道，就在附近而已。
「之前我都跟同學一起吃飯。」她說，像是看出他眼裡的疑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見過她。「每次經過巷口看到這間店的招牌，都很想進來看看，可是同學總是無視這間店走過去。今天剛好下雨，大家都不想出來吃飯，所以我才一個人過來。」
「妳可以自己一個人吃飯啊。」他說，卻想起一樣是不懂得拒絕他人的邀約、只好裝忙躲過的自己。只見她淡淡地、些微苦澀地笑了。
「一個人吃飯，也是需要勇氣的。」
在她匆忙喝完咖啡、要趕一點鐘的課堂回學校去時，他鼓起勇氣邀約了。
「不介意的話，明天我可以陪妳一起吃飯。」
她轉過頭，將拎到手上的外套掛到手臂上，笑了一笑，然後拾起包包。
「那，明天見了。」
語畢，她將飯錢放在桌上請他幫忙結帳，快步趕出店門。
他伸手要將她放的錢拿過來時，這才瞄到手錶，看見早已過了十二點半該回公司的時間了。
進公司半年以來，他第一次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