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小夜憑著他的記憶，急急忙忙趕到了病院。雷陣雨尚未停歇，在他的制服上暈出了深褐色的花紋，從背部、肩膀一直延伸到了胸前。

　　為什麼要到醫院去找小苑，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他愈來愈不了解自己，不了解為什麼看到小苑離開學校的背影時，胸口會一陣一陣的愄痛；不明瞭自己為什麼在接下來幾節考試之中，會一直浮現小苑慌張不知所措的表情．．．太奇怪了，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急診室。阿嬤過世的前一刻，他曾到過這裡。令人反胃的消毒水味、以及等候家屬漠然與崩潰的反應，都讓他無法忘懷這個地方。當時的他竭盡所能的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牆壁依舊塗滿了乳白色的油漆，但在他眼中看來，卻像是佯裝和善的深色怪物－－牆上掛滿了諷刺的笑臉－－從殘存著希望的家屬身上剝奪而來的臉孔。

　　這是帶走人們希望與笑容的地方。小苑要如何承受這個環境的壓迫，與父親車禍的噩耗？他不禁擔憂起來，加快了他的腳步。

　　當他終於在急診室的一隅看見攤坐在椅墊上的小苑時，頓時間領悟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邊的答案。他想要待在小苑身邊，內心深處渴望小苑如同家人般的關心他。他清楚明瞭自己已經無法相信任何人了，但那種特殊的情感，卻是一種來自身體深處的真實渴求。

　　見到坐在醫院長椅上一動也不動的小苑，小夜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起來。他感到一切都像是夢境般不真實。

　　小夜走近小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但小苑沒有抬起頭來，也沒有任何的反應，看似活在只有她一人的世界之中。雙手垂落在瘦弱的大腿上，看起來好像整整瘦了一圈，皮膚也失去光澤。即便掛心小苑，但小夜仍無法用言語說出些安慰她的話。

　　空氣中好像傳來了食物腐敗的味道，讓急診室的小夜更顯得難受。這時小苑微微張開有些乾裂的嘴唇，彷彿在喃喃自語。

　　「他們說．．．爸爸到天堂去了．．．」

　　「天堂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為什麼一定要到天堂去，不能待在小苑跟媽咪的身旁嗎...？」

　　「為什麼爸爸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告訴我好不好，讓爸爸回來好不好．．．」

　　「．．．」小夜答不出來，握緊著拳頭，痛恨無能而說不出話的自己。

　　小夜在心中想著，什麼是生命呢？而又是什麼讓人感到難過與疼痛呢？到底有什麼聯繫造就人與人之間如此深的關聯？為什麼存在於肉體與思想之間的靈魂，能與其他人產生如此強大的悲傷力量呢？

　　小夜身旁的弱小身影發生了一些變化，異常削瘦的臉頰靜靜劃過兩行淚。那安靜幾乎要令人窒息。他覺得小苑有點不對勁，那眼神流露出跟自己相同的氣息，他彷彿從小苑的身上看到自己－－那就是四年前自己急著去尋找母親而對這個世界充滿怨懟的眼神。

　　只見小苑用超乎想像的成熟口吻說出了：「我會替爸爸照顧好媽媽。」

　　「小苑．．．」

　　「我會替爸爸照顧好媽媽。」

　　「小苑，別這樣！」

　　「我會替爸爸照顧好媽媽，我會替爸爸照顧好媽媽，我會替爸爸照顧好媽媽．．．」

　　小夜忘了那一晚小苑重複說了幾次同樣的話。每一句都意味著一個世界的崩毀。當小苑每說出一次『替爸爸照顧媽媽』，小夜的心就如同被重槌用力的敲打，跟著破碎。但也許任何的痛楚都比不上小苑失去父親，用切身的痛所換來的堅毅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