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寫不到三十分鐘，小夜就將考卷交了出去。他的表情依舊如木頭般毫無變化，但私底下的他其實鬆了一口氣。雖然對於學校大部分活動都不感興趣，但遇到像月考這樣的大事時，仍會有些緊張。每次都是最後幾名領取考卷的，他想像得到老師失去期待而扭曲的嘴臉，與同學私底下竊竊私語討人厭的表情。每次想到不免有些低落。

　　今天考得怎樣啊？放學回家的時候小苑一定又會追著他問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那個煩人的女生。到哪去都有人糾纏不清，真是痛苦。不過為何自己常常會想起小苑說過的話，以及如輕音樂般溫柔的小小身形呢？

　　他沉思地望著廊外陰沉的天空，仍搜尋不到解答。灰色雲朵疊起的積雨雲逐漸成形，幾乎就要籠罩整個世界。空氣中有種黏膩的悶熱感，讓人透不過氣來。小夜的胸口也跟著沉悶了起來。

　　討人厭的天氣。他準備前往廁所洗把臉。小苑就讀的三年級教室與他所在的四年級教室剛好位於Ｔ形走廊的兩側，斑駁的白牆也已退成了灰色，天花板角落也佈滿了蜘蛛絲。充滿年份的建築物彷彿能夠輕易地融入陰暗的天空裡。

　　小夜彎入左方走道，來到了盡頭的洗手台，他看著鏡中那個充滿疑問的自己。小苑為什麼對他這麼好呢？為什麼他願意接近大家眼中的怪胎呢？為什麼每次自己開口，小苑都全神貫注的傾聽他講話呢？小苑為什麼願意相信他呢？這些疑問讓小夜看起來不像自己了，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

　　其他小朋友都還在考桌上奮戰，從鏡中反射的走廊如空城似的一個人也沒有。他瞥見小苑教室方向的走廊上，一名女老師面容焦慮的奔跑。停在三年五班前面。老師看似不想驚擾考試中的學生般，待在教室門口四處張望，手像鴨掌般朝講台處揮動。

　　很快地監考老師走了出來。幾分鐘交談後，只見監考的男老師用手摀住了如黑洞般的大嘴，彷彿聽到什麼驚人的消息。他趕緊回教室找出其中一名同學，出乎意外地小苑出現在鏡中的另一側。小夜聽不見他們在講些什麼，只能藉由他們慌張的神情來臆測事態不太對勁。

　　突然閃過一道青色的閃電，捎來無聲的訊息。不知不覺間，灰暗的天空早已起了波濤洶湧的變化。小夜回過神來，直視著背好書包拎著便當盒、出現在教室門口的小苑。她手足無措地跟在女老師背後。暗紅色書包在陰暗的世界中失去了光彩。

　　小夜的心沉了下來，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他想起母親離別的畫面－－隨即追了上去，叫住了小苑。

　　「小夜，我爸爸．．．我爸爸他．．．」

　　數聲巨響之後，倏地下起了傾盆大雨。被大雨淹沒的天空彷彿宣告著世界即將崩解。小夜不願相信從小苑口中說出的殘酷事實，這時的他多麼希望，風雨交加裡的雷聲能夠掩蓋住小苑內心深處發出的悲鳴。






　　小苑一個人在碩大的急救室旁等待。她無法相信世界上竟有這種噁心的地方，明明週遭貼滿潔白的壁磚，但卻有種讓人想嘔吐的感覺，好像掉進一個白色的漩渦，令人頭暈目眩。環繞玻璃罩的加護病房內躺著如現代木乃伊的人偶，唯一能確定他們仍活著的只有螢幕中如綠色蚯蚓般跳動的電子儀器。

　　她與抱著妹妹的母親、及從上班地點臨時趕過來的小阿姨到達醫院的時候，只有一位在加護病房巡視的醫師簡短說明狀況。父親身上多處挫傷，但最嚴重的是胸部內大量內出血，似乎是肋骨斷裂刺穿了內臟。她無法理解醫師口中的氣胸與血胸是什麼症狀，只知道父親受了極其嚴重的傷害，正在跟死神搏鬥。

　　手術持續進行了好幾個小時。急救室這一側等待的家屬，彷彿置身無聲的地獄。除了等待之外毫無辦法。如果能做點什麼安撫母親就好了。小苑這麼想著，但她卻發現自己手腳冰冷，止不住顫抖。

　　陸陸續續有人從手術室走出來，接著父親也被推進加護病房裡。只見到自己的父親沉睡在閃著刺眼光芒的導管之中，就像花束般綻放出顏色深淺不一的紅色液體。這樣的父親連小苑都覺得很陌生。

　　負責急救的醫師穿過加護病房的電動門，搜尋緊張不安的家屬，「情況不太樂觀，出血的狀況很嚴重，胸腔內的壓力也很不穩定．．．現在的昏迷指數是５，只要指數降到了３，那可能．．．」

　　母親說不出話來，摀著嘴，只能用眼淚代替回應。她踉蹌走向牆柱，努力支撐自己，但身體卻不由自主的發抖。

　　抱在小苑手中的妹妹不斷嚎啕大哭，惱人的哭聲不間歇地傳入母親的耳中。忍受不住即將失去愛人的打擊與幾個小時以來不安的煎熬，母親的情緒終於爆發了出來。

　　「你回來啊、你要回來啊．．．你還有兩個女兒要養啊！！！」

　　「我不要，我不要啊－－」母親滑落在地，跪在地板上放聲痛哭。

　　見狀，小苑趕緊拍撫小嬰兒的背部。她努力的告訴自己，「一切都會沒事的，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

　　如同催眠般不斷告訴自己要堅強下去，她已經跟父親約定好了，要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只是她從未看過這樣的母親－－歇斯底里地蜷伏在地板上。讓小苑內心受到不小的打擊。

　　「你別這樣了，姐夫已經聽到了．．．大家都在看。」小阿姨急忙將跪倒在地的母親強拉起來。

　　「他們撞到人，還倒車把人壓死呀！為什麼啊！！！那是我老公啊－－」

　　「我要去找那砂石車報仇，我要殺了他們全家－－」

　　比起崩潰的母親，小苑發現她根本無法接受父親出了車禍的事實－－腦筋一片空白的自己，如同被抽乾的空殼。大大的眼珠累積了許多淚水，但她強忍著不願讓它們掉下來。

　　眾人尚無法接受車禍這個事實的時候，從加護病房內傳來尖銳的聲響，「嗶－嗶－嗶嗶－－－－－」

　　「醫生、醫生，Ｃ床的病人心跳停止了！」護理人員突然從房內衝了出來。

　　心、跳、停、止這幾個字眼如死神揮下銳利的鐮刀，徹底斬斷母親所能保有的最後一絲希望。母親攤倒在地，讓小苑好心疼。她的內心產生了詭異的分裂：一部分的她深信著父親很快就會醒來，只要遵守與父親的約定，照顧好母親與妹妹，一切就會回歸原先幸福的生活；一部分的她將母親崩潰的情緒投射在自己小小的身軀上。她深深地自責，沒有自信照顧好現在的母親。

　　心中那顆溫柔的光球分成了極端的兩半，堅強的光明想法與悲傷的負面情緒相互撞擊，在小苑心中劇烈地拉扯。

　　她累得閉上了雙眼，昏睡了過去。在夢中見到父親被推入手術室，隔了好久都沒有出來。又懵懵懂懂看見身上沾滿血漬的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加護病房，不知道對著母親與小阿姨說了什麼。只見母親重重哀嚎一聲，體力不支的昏闕在地。

　　她彷彿看見父親像過往般牽著她的手，告訴她溫柔的意義。那影像好真實，父親的聲音也彷彿有了溫度。小苑醒了過來，卻沒發現自己早已淚流不止。當她回過神來，意識到父親死亡是事實而不是夢境時，終於承受不住地大聲嘶吼了起來。

　　「咿－呀－－啊－－－－－－－」

　　哭聲劃破漫漫長夜的盡頭。不知過了多久，這哀慟的聲音便與父親的心跳一同停了下來。